土地改革的风暴,以耕者有其田的宏大口号,席卷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当工作队的同志再次召集村民,宣布要进一步核查人口、重新调整和分配田地时,人群中还是泛起了一阵带着期盼的骚动。秀芝也去了,她站在人群外围,心里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这次能真正分到一块能让她赖以生存的土地。
过程是公开的,在工作队的主持下,村干部拿着名册,一块块田地丈量、评议、分配。口号喊得响亮:男女平等、人人有田种。但当具体落实到秀芝头上时,那种无处不在的、基于她寡妇身份的微妙歧视,便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负责具体分配的村干部,是族里一位远房叔伯,他拿着名册,走到秀芝面前,眉头习惯性地蹙着。
永贵家的,他开口,语气不算严厉,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考量,按照政策,你家是该分一口人的田。不过……
这个不过,让秀芝的心微微一沉。
你看啊,河湾那两块水田,土是肥,但地势低,一下大雨就容易涝,需要壮劳力及时排水、加固田埂。你一个妇道人家,怕是伺候不了。叔伯的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身板,摇了摇头。
后山坡上那块旱地,他继续说着,像是为她考虑般,地方倒是平整,就是离家远,来回得走一个多时辰。你一个人,安全问题也得考虑不是?
他说的似乎都在理,处处透着为你着想的周到。但秀芝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慢慢从脚底升起。那些相对便利、肥沃、容易耕种的土地,在类似的考量下,都优先分给了那些有男劳力的家庭。最终,划到她名下的,是一块位于山坳最里面、坡度陡峭、碎石遍布的薄地。那块地,连村里最懒散的汉子都不太愿意要。
这块地嘛,虽然瘦点,远点,但好歹是块地,仔细刨拾,总能有点收成。叔伯最后这样总结道,语气轻松,仿佛给了她天大的恩惠。
周围有人附和着:是啊,永贵家的,一个人也不容易,有块地先种着就不错了。
女人家,力气小,种点薄田也省力。
没有人大声指责她,没有人明确说不分给她地。但这种周到的安排,体贴的劝导,却像一张柔软的网,将她隔离在真正有利的资源之外。他们用她寡妇的身份、性别的弱势作为理由,轻而易举地,便将最劣等的资源分配给了她,还让她无从辩驳——难道要她一个寡妇去争抢那些需要壮劳力的好田吗?那只会坐实她不安分、不懂事的名声。
她默默地接过那张写着那块贫瘠土地位置和面积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再次清晰地感受到,即便是在这号称打破一切旧秩序的新时代,她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在那套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依然是次一等的、需要被照顾也活该被牺牲的存在。
她看着手中轻飘飘的纸条,又望向远处那些分到了好田、脸上带着喜悦的村民,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力。她意识到,分到土地,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解放。横亘在她面前的,除了这块贫瘠的土地,还有那堵由千年偏见和现实考量构筑的、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