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上门理论后,陈秀芝仿佛将生命中最后一点用于抗争的气力也耗尽了,重新回归了更深沉的沉默。但这沉默之下,是一种将所有心力都集中于一点的全然投入——用她这副被苦难啃噬得瘦弱不堪的身躯,为儿子撑起一片能够喘息、能够长大的天空。
生活的全部重量,具体而微,压在她单薄的肩上。
那是土地的重量。
那几亩贫瘠的陡坡地,是她和儿子活命的根本。春日,她咬着牙,将沉重的粪担挑上山坡,汗水混着泥土流进眼角,涩得发痛。夏日,她跪在滚烫的田埂间,用那双早已变形的手薅草,日头毒辣,晒得她头皮发麻,好几次几乎晕厥在田里。秋日,收获微薄,她将那些干瘪的谷穗、瘦小的红薯仔细收拢,每一粒都看得如同眼珠般珍贵。冬日,她还要顶着寒风,去修缮被雨水冲垮的田垄,双手冻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像是土地在她身上刻下的印记。
那是生计的重量。
光靠那点收成远远不够。她必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搜寻一切可能换回盐巴、灯油、粗布的机会。她接更多的缝补活计,直到油灯熏得眼睛又干又涩,直到指尖被针扎得麻木。她养了几只鸡,下的蛋自己从不舍得吃,全都小心攒起来,换取儿子必需的纸笔。她甚至在农闲时,跟着村里的男人去几十里外的河滩做短工,筛沙子,搬石头,换取那一点点微薄的工钱,混在一群粗野的汉子中间,她低着头,只盯着脚下的砂石,用沉默隔绝一切。
那是母亲的重量。
她要确保儿子有衣穿,尽管都是补丁叠着补丁,但总要浆洗得干干净净。她要确保儿子有饭吃,哪怕自己常常饿着肚子,将锅里那点稠的都留给他。她要在儿子被噩梦惊醒时,用粗糙的手掌轻拍他的背;要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用最土的办法为他降温;要在他拿着得了“优”的作业本回来时,努力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作为嘉奖。
她的肩膀,因常年挑担而微微倾斜,一边高,一边低。她的脊背,在岁月的重压下,早早地弯了下去,像一张拉满了却再也弹不回的弓。她的手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纵横交错的裂口,早已寻不到一丝当年握绣花针的秀气痕迹。
她像一头被套上轭的老牛,只知道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拉。没有抱怨,没有喘息,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疲惫。生活的鞭子无形地抽打着她,驱使着她不能停歇。儿子,是她眼前唯一的亮光,也是压在她肩上最甜蜜、最沉重的负担。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感到那副肩膀酸痛得几乎要碎裂开来。但她只是翻个身,将脸埋在带着皂角和阳光气味的、粗糙的枕头里,听着身旁儿子均匀的呼吸声,便又觉得,这重量,她还能再扛一扛。为了这呼吸声能延续下去,能有一天变得有力而昂扬,她愿意用这瘦弱的肩膀,将生活的全部重量,扛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