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大限将至的预感,在陈秀芝的身体里日益清晰,像一枚沉入深水的石子,初时只是涟漪,如今已稳稳坠底,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她不再与这感觉抗争,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想要将身后事安排妥当的迫切。而这身后事,于她而言,并非金银细软,也非田产屋舍,唯一萦绕于心、无法彻底放下的,便是那本随她颠沛流离、承载了她半生缄默的绣谱。
她观察着儿媳李明珍。这个继她之后进入这个家的女人,勤快,务实,话语不多,眉宇间却有一种她年轻时未曾有过的、属于新社会的、略显生硬的坚定。她看着李明珍操持家务,管教孩子(尽管方式在秀芝看来有些直接),与卫国相处,虽谈不上多么浓情蜜意,却也支撑起了这个家实实在在的运转。她不是秀芝理想中的那种温婉顺从的儿媳,但她的坚韧与可靠,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秀芝是看在眼里的。
这本绣谱,不能随她入土,那意味着她存在过的某些痕迹将被彻底抹去。也不能直接交给卫国,男人粗心,不懂这针线背后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或许只会将其视为一堆无用的旧物。唯有李明珍,这个同样在沉默中操劳、同样身为女性的儿媳,或许——仅仅是或许——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懂得这其中的一丝分量。
决心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下定的。窗外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王卫国和孩子们都已沉入梦乡,隔壁房间传来他们均匀的呼吸声。秀芝自己在炕上躺了许久,却毫无睡意,身体内部的某种清醒,超越了对睡眠的需求。
她极其缓慢地,没有惊动任何声响地,挪动着身子坐起来。每一个关节都发出细微的抗议,但她不管不顾。她伸出手,摸索着,将炕头那个用柔软旧棉布重新仔细包裹好的绣谱,拿到了身边。
她抱着它,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她开始行动。她像一尾沉默的老鱼,一点点滑下炕沿,双脚触及冰冷的地面时,带来一阵战栗。她扶着炕沿,墙壁,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一步一停,一步一喘,极其艰难地,挪向李明珍和卫国睡觉的屋子。
门是虚掩的,乡下人家大多如此。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侧身挤了进去。屋内比她的屋子更暖些,带着活人的气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她能模糊地看到儿子和儿媳的轮廓。
她没有走向儿子那边,而是朝着李明珍睡的一侧,慢慢挪近。
她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这简单的动作对她而言已是巨大的负担。她在李明珍的炕沿边停下,喘息着,感觉胸腔里那架破风箱又开始费力地拉扯。
李明珍似乎睡得很沉。
秀芝低下头,看着怀中这个柔软的布包。她伸出手,用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不住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将布包塞进了李明珍炕沿的被褥底下。不是随意一塞,而是推得很深,确保它不会在翻身时轻易掉落,又并非完全无法察觉。
做完这一切,她已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休息了许久,才重新积聚起一点力量,沿着来路,一步一挪地,返回自己的屋子,重新躺回冰冷的被窝里。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
她不知道李明珍何时会发现它,发现了又会作何想。是否会觉得是老人的糊涂,将一件无用的废物塞给了她?还是会在某个偶然的瞬间,翻开它,看到那些细密的针脚,那些未完成的图样,从而窥见婆婆那漫长而沉默的一生中,不曾对人言说的某个角落?
她无法预期,也无法掌控了。这就像将一颗不知名的种子,埋进一片未知的土壤,她只能寄望于土壤本身的肥沃与机缘的巧合。
这无声的嘱托,是她对自己一生痕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安排。她没有要求李明珍保管它,更没有要求她理解它。她只是将它,从一个女人的手中,传递到另一个女人的手中。这动作本身,超越语言,仿佛完成了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回到炕上后,她感觉身体内部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倏然松开了。一种彻底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席卷了她,但同时,也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那本绣谱,那沉重的、甜蜜的、痛苦的过往凝聚物,终于不再压在她的心上了。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看到那本蓝布封面的绣谱,静静地躺在儿媳的被褥下,像一粒沉睡的化石,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被解读的清晨。而她,已经完成了她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便是交给时间,和那不可言说的命运了。这最后的、偷偷的塞予,是她对自己沉默一生,最深沉、也是最无力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