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发现王玲对绣谱异乎寻常的专注后,李明珍观察女儿的视线里,便多了一层审慎而复杂的意味。她不再仅仅将女儿的沉静视为一种性格特质,而是开始在其中搜寻某些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影子。
这影子,属于她已故的婆婆,陈秀芝。
起初只是些微小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瞬间。王玲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里一只慢吞吞爬行的蜗牛,能看上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眼神空茫,仿佛神游天外。那姿态,不像孩童纯粹的好奇,更像是一种脱离周遭环境的、内敛的沉浸。李明珍看着,心头会莫名一紧,想起婆婆晚年时常有的、那种望向远方的、空洞而疲惫的眼神。
后来,这样的瞬间越来越多。王玲摆弄几块碎布头,能将它们按颜色深浅排列得一丝不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母亲的呼唤充耳不闻。她吃饭时极少说话,细嚼慢咽,动作规矩得不像个孩子,偶尔抬起眼,那目光里的沉静,让李明珍仿佛看到了当年刚嫁入吴家时,在饭桌上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婆婆。
最让李明珍感到心悸的,是王玲那双眼睛。它们依旧清澈,黑白分明,但那份清澈底下,似乎渐渐沉淀下一些东西——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一种过早来临的、对周遭世界的疏离与静观。当这双眼睛偶尔与李明珍对视时,里面没有依赖,没有撒娇,只有一种平静的、几乎穿透人心的注视。这眼神,与婆婆陈秀芝在她嫁过来后,那双看透世事、饱含沉默负担的眼睛,在某些瞬间,惊人地重叠。
一个闷热的夏夜,蚊虫在窗外嗡嗡作响。王玲洗了脚,坐在小板凳上,用一块半旧的毛巾慢慢擦着脚丫,每一个脚趾都擦得仔细,低垂着头,脖颈弯出一个柔顺而孤独的弧度。李明珍正收拾着碗筷,目光扫过女儿,那个画面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的记忆深处。
她猛地想起了婆婆去世前那段日子。也是一个傍晚,她给婆婆擦洗身体,婆婆也是这般沉默地坐着,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落在额前,脖颈因为衰老和劳累,弯成了一个类似的角度。那时,婆婆看着她忙进忙出,忽然极轻地、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玲儿那孩子……太静了……不像个娃儿……
当时李明珍只当是老人病中的呓语,或是随口感慨,并未十分在意。婆婆随即又陷入了惯常的沉默,她也很快将这句话抛在了脑后。
此刻,看着眼前女儿那几乎与婆婆暮年姿态如出一辙的沉静侧影,那句话如同被埋藏许久的谶语,带着冰冷的寒意,破土而出,清晰地回响在李明珍的耳边。
太静了……不像个娃儿……
这不是随口一说!这是婆婆基于自身漫长而沉默的一生,对血脉延续的一种敏锐而悲观的洞察!婆婆在那双年幼的、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过往的影子,看到了那种将一切情绪内敛、用沉默应对世界的生存姿态,正在下一代身上悄然复现。那不是性格描述,那是预警,是经历过同样命运循环的老人,发出的无力而苍凉的叹息。
李明珍手里的抹布掉进了盆里,溅起些许水花,她却浑然不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婆婆将那本绣谱传给她,不仅仅是为了留下一件遗物。那本绣谱,是婆婆被压抑的灵性,是她沉默外壳下唯一挣扎过的证明。婆婆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看,我曾这样活过,我被这沉默塑造,也被它禁锢。如今,这相似的沉默,似乎又落在了玲儿身上。
李明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她不要女儿重复婆婆那样沉重的一生!不要她像婆婆一样,被时代的洪流、家庭的负累、性别的枷锁压弯了腰,磨灭了声音,最终将所有的光华与痛苦都浓缩在一本无人能懂的绣谱里!
她快步走到王玲面前,蹲下身,几乎是有些粗鲁地夺过女儿手里的毛巾。
玲儿,跟妈说说话!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你想什么呢?告诉妈!
王玲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语气吓了一跳,抬起那双清澈却过于平静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李明珍,小嘴微微张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这退缩的姿态,这无声的回应,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李明珍短暂的冲动。她看着女儿眼中那抹受惊后的、更深的沉寂,颓然地松开了手。
她能说什么?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要告诉一个五岁的孩子,你不要像你奶奶那样活着?她连那种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都说不清。那种沉默,那种坚韧,那种被命运碾压后的顺从与内在的孤傲,是渗透在骨血里的,岂是几句话就能扭转?
李明珍无力地站起身,看着重新低下头、恢复安静姿态的女儿,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宿命般的悲凉。婆婆的语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不仅锁住了逝去的过往,也似乎正要锁住这年幼的未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有零星的狗吠,更衬托出屋内的寂静。那本被深藏起来的绣谱,此刻仿佛在炕柜里发出无声的呐喊,提醒着她那无法摆脱的、关于女性命运的循环。她该怎么办?如何才能打破这由沉默编织的、看似牢固的传承?这个问题,像夜色一样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身边,是她沉静得令人心慌的女儿,以及那份来自婆婆的、迟来的、却无比沉重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