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井沿边的哑巴,像一颗被随意抛掷却深深楔入木板的钉子,并非仅仅刺痛了李明珍的耳膜,更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方式,开始形塑王玲本身与世界互动的方式。最初的、懵懂的、仅仅源于天性的沉静,逐渐被一种更具实质的、由外界反馈所加固的沉默所覆盖、所替代。
这新的沉默,并非一蹴而就。它像冬日清晨的寒霜,悄无声息地,一层覆上一层,最终将整片田野冻结。
起初,王玲依旧会尝试用她自己的方式与人交流。她会指着天空飞过的小鸟,发出“啊,啊”的、不成调却充满惊奇的声音,拉着母亲的衣角,希望分享她的发现。她会看到邻居的孩子吃着糖块,眼中流露出渴望,走上前去,用小手轻轻碰触对方,然后指指自己的嘴巴。
然而,得到的回应,大多是茫然、困惑,或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大人们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一眼,敷衍地点点头,便不再理会。孩子们则往往被她过于直接的、缺乏语言铺垫的接触方式吓到,要么躲开,要么用她听不见的声音抱怨着,抢回自己的糖果跑开。
一次,两次,无数次。
那双清澈眼眸里最初闪烁的、试图与外界连接的光亮,在一次次的落空和误解中,渐渐黯淡下去。她开始明白,自己的“啊”声,无法引来期待的回应;自己的触碰,无法传递清晰的意思。她与这个喧嚣世界之间,横亘着一道透明却坚不可摧的墙壁,她的所有努力,都像是徒劳地拍打着这堵无声之墙。
她变得更加安静。
不再试图指认远处的事物,不再主动靠近嬉闹的孩童群体。她活动的范围,越来越收缩到母亲的身影之内,或者自家那个寂静的院落。她学会了更细致地观察——观察母亲嘴唇的翕动来猜测指令,观察父亲眉头的皱起来判断心情,观察云朵的形状、蚂蚁的路线、树叶颜色的微妙变化。她的内心世界,因为听力的缺失,反而被迫发展出一种对视觉细节的、近乎贪婪的捕捉能力,那片寂静的土壤下,情感的嫩芽和想象的根系在疯狂地、孤独地滋长。
然而,这种内在的丰饶,对外呈现出的,却是更加彻底的缄默。
当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玩“丢手绢”之类的游戏,欢快的儿歌(她听不见)和追逐的笑闹(她能感受到震动,却无法理解其意义)成为背景时,她只是远远地、安静地看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小小雕像。当有大人出于怜悯或好奇,蹲下身,放慢口型,试图对她大声说话时,她只是抬起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着对方一张一合的嘴,没有任何回应,最终,那大人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走开,留下一句这孩子,真是……的叹息。
哑巴这个词,开始从背后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当面的称呼。
哑巴,你妈呢?
看,那就是王哑巴家的玲丫头。
起初,她对这个称呼并无概念。但当这个音节反复出现,总是伴随着特定的、指向她的目光和神情时,一种模糊的认知开始形成。她逐渐将这两个口型与自己联系起来,那似乎是一个属于她的、特殊的名字,一个带着某种她无法完全理解,却能本能感受到的、冰冷意味的标签。
她没有哭闹,没有抗议。她只是更加彻底地退回自己的壳里。一种属于她自己的、与她祖母陈秀芝那份被苦难磨砺出的坚韧沉默既相似又不同的沉默,在这个年仅五岁的孩童身上,彻底降临了。
这沉默,是她对抗无法理解的世界的甲胄,是她消化孤独与困惑的容器,也是她被迫接受的、社会赋予她的最初身份。她失去了声音,继而,在周遭环境的塑造下,她似乎也在逐渐失去发出声音的欲望。
李明珍目睹着这一切,心如刀割。她看着女儿眼中那扇原本还留有一丝缝隙的、通往外部世界的窗户,是如何在她眼前,一点点、无声地彻底关闭。她试图拥抱,试图用更夸张的肢体语言和更丰富的表情去填补那寂静的空白,但她绝望地发现,她能给予的,与女儿所失去的、以及外界所施加的相比,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陈秀芝的沉默,是时代与命运联手雕刻的作品,充满了挣扎与无奈的痕迹。
而王玲的沉默,则更像是一片原生就被抽去了声音的土壤,寂静是其底色,外界的风霜雨雪(歧视、孤立、误解)正在其上,覆盖上一层又一层更加坚硬的、冰冷的冻土。
在这个北方村庄,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却尚未完全融化每一个角落冰封的前夜,一种新的沉默,在更年幼的王玲身上,庄严而残酷地降临了。它承接了来自祖母的、那份沉重宿命的余韵,却又开启了一个属于它自己的、更加寂静无声的时代。那本被深藏箱底的绣谱,那些斑斓却已黯淡的丝线,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在未来某个不可知的时刻,被另一双相似而又不同的手,再次翻开。
第一卷 《祖母的沉默》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