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那排低矮的土坯房,坐落在村子地势略高的北头,一面斑驳的灰墙上,用红漆写着略显褪色的教育要面向现代化的标语。对于大多数村里的孩子而言,那里是嬉闹、受约束,偶尔也能获得新知的地方。但对于王玲来说,那扇挂着破旧棉帘的木门,是一道她无法跨越的界限。门内,是一个她极度渴望却又被明确宣告拒绝的世界。
到了学龄,李明珍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她抱着万一的指望,拉着王玲去找过村里的校长,一个戴着深度眼镜、说话文绉绉的老先生。她近乎哀求地陈述,说女儿虽然听不见,但眼睛亮,心也灵,看什么一遍就能记住。
老校长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上下打量着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眼神澄澈却带着一丝怯生的王玲,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卫国家的,不是我不近人情。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孩子听不见,老师讲课她咋听?别的孩子读书她咋跟?这……这实在是没办法啊。来了,也是白白耽误工夫,她自己难受,也影响别的娃娃。
没办法三个字,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李明珍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被堵了回去。她看着校长那爱莫能助的表情,最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拉着王玲,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了。
然而,学校的拒绝,并没能扼杀王玲内心萌发的求知本能。那朗朗的读书声她听不见,但那方小小的院落,那扇敞开的窗户里透出的光,以及那些伏在桌案上的身影,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教室东侧那扇没有糊纸、只用几根木条简单支撑的破旧窗户下。那里堆着些杂物,刚好能让她蜷缩着身子,躲在阴影里,又不妨碍她清晰地看到教室内的大部分情景。
从此,隔窗望学成了她每日雷打不动的课程。
她去的比任何学生都早,静静地蹲在窗下,看着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看着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老师(她后来知道姓吴)用板擦擦掉黑板上昨日的字迹。上课铃她听不见,但她能通过阳光移动的角度,以及吴老师拿起课本、走向讲台的姿态,精准地判断出课程的开始。
她的课堂是悄然无声的。但这无声,在她眼中却充满了丰富的讯息。
她最痴迷的,是看吴老师板书。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轨迹,在她看来,如同一种神奇的符咒。吴老师的手臂挥舞,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一个个方正的、结构复杂的图形便显现出来。她看不懂哪些是人、口、手,但她能记住每一个字的独特形状,记住它们笔画的长短、曲直和穿插方式。她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在地上,在裤腿上,依葫芦画瓢地模仿。她不明白这些符号的含义,但她感受到了它们本身结构的美感和秩序。
她也看学生们朗读。几十张小嘴同时张开、闭合,发出她无法感知的声浪。她观察着他们胸腔的起伏,喉头的振动,以及脸上或投入、或敷衍、或走神的表情。她试图找出那些口型与她记忆中父母、村里人对她说话时的口型有什么共通之处,但那些快速、集体性的翕动,对她而言依然是一片混沌。
吴老师有时会提问,点到某个学生。她会看到那个学生猛地站起来,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嘴唇开始快速张合。吴老师则会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脸上露出赞许或纠正的神情。王玲紧紧盯着吴老师和那个学生的互动,试图理解这无声的“问答”中蕴含的规则。她隐约明白,那些黑色的符号和这种口型的交流,是连接在一起的,是一种强大的、她却被排除在外的力量。
课间是她的观点最容易暴露的时候。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般涌到院子里追逐嬉闹。有一次,几个调皮的男生发现了窗下的她。他们好奇地围拢过来,对着她做鬼脸,夸张地张大嘴巴发出怪叫。王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神平静无波,这反应让那些男孩觉得无趣。其中一个高个男孩,觉得受到了漠视,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土块,朝她扔了过来。
土块没有砸中她,落在她脚边的杂物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一小股灰尘。王玲甚至没有躲闪,只是低头看了看那土块,又抬起头,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着那个扔土块的男孩。那男孩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嘟囔了一句傻哑巴,便悻悻地跑开了。
傻哑巴。她看到了那个口型,和她之前在井沿边看到的、以及村里其他人偶尔指向她时的口型,几乎一样。她默默地记下了这个频繁出现的、似乎与她紧密相关的口型组合。
吴老师也发现过她几次。有一次,吴老师走到窗边,隔着木栏,看着蜷缩在下面的王玲。王玲抬起头,撞上吴老师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驱赶,只有深深的同情和一种无奈的叹息。吴老师张了张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那一刻,王玲从那目光中读懂了,她和教室里那些孩子是不一样的,连这个看似最有知识的老师,也没办法。
但这并没有让她退缩。她依旧日复一日地来到她的“专属座位”,像一块渴望知识甘霖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她能通过眼睛捕获的信息。黑板上的符号,老师的手势,学生的互动,甚至光影在教室内的移动,都是她学习的教材。
回到家,她会在母亲做饭烧火后,用未燃尽的木炭,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偷偷画下她记住的那些字符。她画得歪歪扭扭,比例失调,但那份专注和执着,却让偶尔看到的李明珍,心酸不已。
那扇窗,是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她与那个书声琅琅的世界无情地隔开。她只能做一个永远的旁观者,一个知识的窥探者。但即便如此,那从窗户缝隙中透出的、属于文明和秩序的光芒,依然顽强地照进了她寂静的世界,在她心中播下了一颗渴望理解、渴望连接的种子。这颗种子,在歧视与隔绝的土壤里,能否生根发芽,无人知晓,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在她那双隔窗凝望的眼睛里,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