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计那声天才的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原状。王玲的生活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滑行,挑水、烧火、喂鸡、在母亲的叹息和父亲的沉默中,捕捉着那些属于她的、微小的乐趣。
然而,那七角钱工钱所带来的微妙确认感,像一颗种子,在她寂静的心田深处悄然生根。她开始更加留意那些与数字有关的一切。村里分配粮食时堆起的谷堆,合作社墙上张贴的产量报表,甚至小卖部柜台上那油腻的价目表,都成了她无声演算的草稿纸。
她不再需要借助实体的算盘。那副陪伴了张会计大半辈子的、被手指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木质算盘,在她看来,反而是一种笨拙的束缚。
有一次,她又跟着父亲去村部。张会计正为几户人家合伙买化肥的钱款分摊头疼,几家人地亩数不同,出工情况也各异,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眉头却越皱越紧。王玲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掠过张会计列在纸上的那些数字。
在她的眼中,那不再是静止的符号。它们活了过来,拥有了颜色和质地。代表地亩的数字是沉甸甸的、土黄色的方块;代表出工的数字是流动的、带着汗渍的深灰色线条;而需要分摊的钱款,则是亮晶晶的、有着金属光泽的圆点。它们不需要指令,便自动开始寻找自己的位置,进行着复杂的排列与组合。土黄色的方块依据大小重新堆叠,深灰色的线条融入其中,最终,那些亮晶晶的圆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块土地和每一滴汗水之上。
过程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她伸出手指,在张会计那张写满演算过程的废纸边缘,轻轻写下了三个数字——那是三户人家各自应该承担的钱数。
张会计先是愕然,随即狐疑地拿起算盘,依照她给出的结果反向验证。噼里啪啦的算珠撞击声再次响起,急促而混乱。几分钟后,声音戛然而止。张会计抬起头,眼神已经不是惊骇,而是近乎一种敬畏。他看着王玲,仿佛在看一个精密的、无法理解的仪器。
对了……分毫不差……他喃喃自语。
算珠的撞击声,对于王玲而言,是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模糊震动。她听不到那具体的、象征着计算过程的声音。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有着另一种更加宏大、更加清晰的声音。那不是通过耳朵接收的声波,而是一种源于直觉与空间想象的轰鸣。当数字在她脑海中飞舞、碰撞、归位时,那种内在秩序的建立与完成,所带来的是一种如同溪流汇入深潭、云开月出般的圆满与轰响。
算珠无声,心中有声。
那声音,是数字排列成完美阵型时发出的整齐踏步声;是难题迎刃而解时,如同冰块碎裂般的清脆鸣响;是找到答案那一刻,内心深处涌起的、无声的欢呼与潮汐。这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磅礴而私密,构成了一个外人无法闯入,甚至无法想象的、辉煌壮丽的内心宇宙。
张会计渐渐习惯了她的这种神技。遇到繁琐的、容易出错的账目,他会下意识地看向安静待在角落的王玲,有时甚至会主动将写满数字的纸推到她面前。他不再试图去理解,而是选择了接受和信赖。他依旧依赖他的老算盘,那噼啪声是他思维的节奏和依靠,但他知道,在这个沉默的少女心中,有着一台更快、更精准、永不疲倦的活算盘。
王玲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这就像她能看见风吹过麦田的波浪,能感觉到阳光在皮肤上温度的变化一样自然。这是她认知世界、与世界对话的一种独特方式。外在的算珠沉默着,而她心中的算盘,正以超越声音的速度,永不停歇地拨动着,奏响着一曲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浩瀚而喧嚣的无声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