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炊烟散尽,王家坳沉入墨汁般的浓稠夜色,连狗吠都变得稀疏、慵懒。白日里一切的喧嚣——村民的议论、父亲的旱烟味、母亲小心翼翼的叹息、还有那些不断递到她眼前的、带着各种诉求的数字——都像退潮般,缓缓撤离了王玲的世界。
这时,属于她的时刻才真正开始。
她会在土炕上躺下,闭着眼,听着身旁父母弟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确认他们都已沉入梦乡。然后,她才像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披衣起身,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土地,挪到窗边那属于她的算房位置。
月光,有时是吝啬的,只从窗纸的破洞漏进几缕银丝;有时是慷慨的,如水银般倾泻一地,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她不需要油灯,那昏黄的光晕反而会惊扰这片纯粹的寂静。就在这明暗交界处,她缓缓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张会计私下里送给她的,一副旧得算珠都有些松动了的木质小算盘。
白日的她,是活算盘,心算如飞,无需外物。但在这深夜,她需要这实体的算盘,不是为了计算,而是为了……触摸,为了确认,为了完成一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仪式。
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一颗颗光滑的算珠。它们沉默着,如同她白日的姿态。但此刻,她不需要它们发出声音,她只需要它们的存在,作为她内心那座恢弘殿堂的实体锚点。
然后,狂欢开始了。
白日里那些被压抑的、未被满足的演算欲望,如同挣脱了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计算具体的工分、分家账、彩礼钱。那些太简单,太具象,太沾染人间的烟火与算计。
她开始计算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计算月光从窗口移动到墙根需要多少时间,并将这时间换算成心跳的次数。她计算一场春雨过后,院子里冒出的蘑菇数量与土壤湿度的关系。她回忆白天看到的那群迁徙的候鸟,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它们的队形与飞行轨迹的数学模型。她甚至去“计算”母亲一声叹息里包含的无奈与期望各自所占的权重,去解析父亲烟雾缭绕的沉默背后,那复杂难言的情感公式。
这些题目没有标准答案,也无人要求她解答。这是纯粹思维的游戏,是想象力与逻辑在无边界的领域里的肆意驰骋。她的手指有时会在虚空中快速点划,仿佛在敲击一架无形的、更加庞大的算盘;有时又会停滞不动,只有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显示着她脑海内正进行着如何激烈的推演与构建。
这是一种极致的孤独。无人见证,无人分享,无人理解。
但这更是一种极致的狂欢。在这里,她不再是那个被需要、被审视、被隔着距离仰望的活算盘。她是她自己王国里唯一的主宰,是规则的制定者,是问题的提出者,也是答案的终结者。那些在白日里将她与他人隔开的天赋之墙,在此刻,成了保护她这场精神盛宴的完美屏障。墙内,是星辰运转般精密的思维宇宙;墙外,是沉睡的、对此一无所知的凡俗世界。
算珠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依旧无声。但她心中的喧嚣,却达到了顶点。那不是为生存而进行的计算,而是为存在本身而进行的庆祝与确认。每一次思维的跳跃,每一次难题的“破解”,都带来一种战栗般的、颅内的高潮。
直到东方的天际隐隐透出蟹壳青,直到第一声鸡鸣撕破夜的寂静,这场孤独的狂欢才缓缓落下帷幕。她会将那小算盘仔细藏好,重新躺回炕上,闭上眼,呼吸变得均匀,仿佛从未离开。
窗外,村庄即将苏醒,白日的秩序与诉求将再次降临。而王玲,已在她深夜的孤独狂欢中,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去继续扮演那个沉默的、有用的、“活算盘”的角色。那短暂的、无人知晓的喧嚣,是她为自己寂静人生,所保留的最后,也是最丰盛的秘密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