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王家坳再次沉入无边的寂静。王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沉浸入她那深夜算盘的孤独狂欢。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任由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日间发生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回放——孙老五那热情背后藏着算计的眼神,母亲面对礼物时欲言又止的忧愁,父亲蹲在门槛上被烟雾笼罩的更深的佝偻背影,还有那些村民得到答案后,瞬间变换的、带着感激或隐藏着不满的脸孔。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些由数字构建起的、冰冷而坚硬的答案。她能轻易算出那些答案,却算不出它们投掷进生活的泥潭后,会激起怎样浑浊的涟漪。
这非凡的天赋,于她而言,究竟是什么?
它曾是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束光。在她被剥夺了声音、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这天赋为她凿开了一扇窗。透过这扇窗,她得以用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听”见世界的秩序,说出内心的轰鸣。那些飞舞的数字,是她与这个隔膜的世界之间,唯一畅通无阻的语言。它们赋予她价值,让她从被怜悯的哑巴,变成了被需要的活算盘。张会计最初的惊骇与尊重,村民们依赖的眼神,甚至父母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因她而起的微光……这一切,都曾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过微弱的、名为存在的波澜。
这无疑是祝福。是命运在夺走她一种感知世界的方式后,近乎残忍地补偿给她的另一种。它让她在绝对的寂静中,拥有了一个绝对喧嚣、绝对自由的内在宇宙。在那里,她是女王,是造物主,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
然而,这束光太亮了,亮得刺眼,也照亮了太多原本隐藏在阴影里的东西。
它照亮了人心的算计与贪婪。人们不再将她视为一个完整的、有情感的人,而是视为一件奇特的、有用的工具。她的价值被窄化,被物化,仅仅与她那能厘清账目的能力画上了等号。那些堆在屋角的礼物,不再是温暖的谢意,而是明码标价的酬劳,是捆绑她自由意志的绳索。
它照亮了人情世故的复杂与不堪。她能用数字厘清物质的边界,却无法丈量情感的重量,无法计算人心的偏向。她越是追求客观与精确,就越是将自己置于人际关系的漩涡中心,被动地承受着由此带来的感激与怨恨,亲近与疏离。
它甚至,在她与最亲的人之间,也投下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阴影。父母看她的眼神,除了爱,还掺杂了敬畏、担忧,以及一种无法理解而产生的、细微的隔阂。她不再是那个单纯需要他们庇护的、可怜的女儿,而成了一个他们既骄傲又无法掌控的谜。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这天赋像一副华丽而沉重的镣铐。它让她脱颖而出,却也让她孤立无援。它给了她参与世界的方式,却也剥夺了她作为普通人融入世界的可能。她因这天赋而被看见,但这看见的目光,却并非她真正渴望的、充满温情的凝视。
月光移动,爬上她的膝盖,一片冰凉。
她想起秀梅曾经看她的眼神,那是毫无芥蒂的分享与依赖;想起孩子们曾经围绕她的嬉闹,那是粗糙却真实的亲近。如今,这些都在天赋的光芒照耀下,褪了色,变了质。
祝福与诅咒,如同光与影,相伴相生,无法剥离。这天赋是她寂静生命里最嘹亮的喧嚣,也是这喧嚣,反衬出她内心深处更广袤的孤独。
她缓缓拿出那副小算盘,冰凉的算珠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轻轻拨动一颗,它无声地归位。
算珠无声,心中有声。 那心中的声音,此刻不再仅仅是数字排列的轰鸣,更夹杂着一声无人能听见的、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天赋,究竟是带她逃离寂静牢笼的翅膀,还是将她锁入另一种无形囚笼的枷锁?她得不到答案。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任何数学模型的解析范围。
她只是将算盘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秘密,也像抱住一个既拯救了她,又囚禁了她的,矛盾的神只。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她心中,那关于祝福与诅咒的无解命题,在无声地、反复地叩问着,回荡在漫漫长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