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的绣品越来越多,渐渐填满了家里那只旧木箱的角落。每一幅绣品都像一页被定格的时光,承载着一段心事,一份未能言说、或已无处投递的情感。它们堆积在那里,沉默着,却也喧嚣着,构成了她日益沉重的、绣不完的未了情。
那方为妹妹王蓉绣的并蒂莲手帕,终究没有送出去。王蓉返校匆忙,忘了带走。王玲将它仔细叠好,放在枕下。夜里,她会拿出来,借着月光摩挲那细腻的针脚。莲花依旧并蒂,象征着永不分离,可妹妹却已在山外的世界越走越远。手帕上残留的、对妹妹纯然的喜爱与骄傲还在,却已混合了一丝怅惘的离愁。这方手帕,绣着她对亲情最温暖的依恋,也绣着对这依恋终将疏离的、模糊的预感。
那幅捕捉了晨露蛛网的绣品,被母亲深藏。它代表着她技艺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飞跃,是挣脱模仿、拥抱创造的宣言。那里面的狂喜与不驯,如今看来,像是一个遥远而奢侈的梦。后来绣的那些带着怒意的荆棘、充满哀愁的孤舟,其底色,何尝不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创造的自由正被现实一点点蚕食?那幅蛛网,绣着她艺术灵魂的初次觉醒,也绣着这觉醒之后,必然要面对的、与世俗规则的碰撞。
而那些模仿祖母绣谱的作品,如那幅《木兰荣枝》,则承载着更复杂的情绪。那是她与祖母隔空对话的起点,是她技艺的根脉。每一次看到它,她都能感受到来自血脉深处的、无声的指引与力量。然而,当她超越绣谱,绣出属于自己的蛛网和蜻蜓时,她与祖母的关系便从单纯的传承,加入了反叛与拓展。这木兰,绣着对传统的敬畏与继承,也绣着必须超越传统、成为自己的宿命。
最让她心头萦绕不去的,是那些未能完成,或完成了却不知为谁而绣的作品。
有一幅绣了一半的断线风筝。风筝做得极其精致,是只五彩斑斓的沙燕,拖着长长的尾巴,已经飞到了绣布的顶端,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而去。可那根系着它的线,却在中间突兀地断开了。她就此停针,再也没有续上。那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何方?她不知道。就像她无法预知的、被各方力量隐隐推动的命运。
还有一幅小小的绣样,上面只绣了一双孩童的虎头鞋,胖嘟嘟的,憨态可掬,却只绣完了一只,另一只还只是布料的底色。那或许是她内心深处,对寻常女子为人母之路,一丝本能的、朦胧的向往?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那样子可爱?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绣了一只,便失去了继续的动力,仿佛那背后的情感太过庞杂,无法用针线承载。
这些未完成,比那些完整的绣品更深刻地诉说着她的内心。它们是悬而未决的情感,是找不到答案的疑问,是对未来既期待又恐惧的缩影。
母亲李明珍有时会翻看女儿这些绣品,看得越多,心里便越沉。她不再仅仅看到女儿的天才,更看到了那天才背后,密密麻麻绣满的孤独、挣扎、渴望与迷茫。这些绣品,是女儿用灵魂织就的蛛网,她自己被困在中央,而那些未了的情愫,则如同粘在网上的露珠,晶莹,却脆弱,随时可能坠落、破碎。
王玲依旧每日坐在窗下刺绣。新的布头上,又开始生长出新的图样。但她知道,有些情愫,是永远也绣不完的。对妹妹的牵挂,对远方的想象,对自身价值的困惑,对爱情的懵懂,对自由的渴望,对束缚的抗争……这些生命中最核心的喧嚣,如何能用区区针线道尽?
丝线有限,而心事无穷。
她飞针走线,不过是在这有限的布帛上,一遍又一遍地,预习着、演绎着、也徒劳地试图安抚着,那必将伴随她一生的、浩瀚而无言的未来之情。绣绷之内,是一个个或完整或残缺的梦;绣绷之外,是依旧沉默、依旧前路茫茫的现实。
这未了情,将与她所有的绣品一起,被封存在时光里,成为她寂静生命里,一曲永远没有终章的、无声的咏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