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的制瓦作坊依旧设在自家院子,烈日与汗水是她唯一的同伴。经过无数次捶打、塑形、失败的循环,她手下诞生的泥胚,已渐渐脱离了最初那不成形的惨状,有了瓦片的粗略模样,弧度趋于流畅,厚薄也均匀了不少。但她始终被一个问题困扰——脱模。
她模仿着记忆中瓦匠的做法,将塑好形的泥胚连同底部的青石板一起阴干,待到半干时,试图将其取下。结果往往不是边缘粘连扯坏,就是泥胚因自身强度不够,在移动的瞬间断裂。她尝试过在石板上撒干土、铺树叶,效果都不理想。
这天,她正对着一块在取下的瞬间再次断成两截的泥胚发呆,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小丫头,鼓捣这泥巴做啥呢?
王玲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皮肤黝黑、满脸深刻皱纹、腰背却挺得笔直的老人,正拄着一根竹杖,站在柴扉外。是村西头的孙瓦匠,村里唯一还会传统手艺的老把式,性格孤僻,平日很少与人来往。
王玲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碎泥藏到身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她无法解释,只能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
孙瓦匠却没走,他的目光越过王玲,落在了院子里那些排列整齐、正在阴干的泥胚上。那些泥胚大小一致,弧线平滑,虽然还显稚嫩,但已隐隐有了规矩。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踱步走进院子,也不说话,弯腰捡起一块王玲失败的、断裂的泥胚,用手指捻了捻断口的质地,又掂了掂分量。那紧实均匀的颗粒感,远超一般学徒揉捏的泥料。
泥和得不错,捶打也下了死力气。他喃喃自语,像是评判,又像是肯定。就是这底板不成。
他指了指王玲用作底托的青石板:石底吸湿,粘得死。要用木底板,还得是浸过水的柳木,不粘,还有韧性。
王玲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虽然听不见老人的话,但她看得懂他的动作!她看到他指着青石板,又指向旁边一块废弃的木板,然后做了一个剥离的动作,脸上露出不信和可疑的对比表情。
她瞬间明白了!困扰她多日的问题,答案竟如此简单!
孙瓦匠看她眼神发亮,知道这哑女懂了。他心下称奇,又蹲下身,随手拿起一团王玲和好的备用泥料。他本想示范一下如何快速塑形,却发现这团泥的软硬度、黏性,竟恰到好处,几乎不需要任何调整。他只用一只手,在青石板上随意地揉、捏、拍、刮,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那不是泥土,而是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几分钟不到,一片弧度完美、厚薄均匀、边缘利落的瓦胚便在他手中诞生,其规整与老练,与王玲那些作品相比,高下立判。
王玲看得痴了。她之前所有的摸索,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参照。她看到了自己用力过猛留下的指痕与老人手下光滑如镜的表面的区别;看到了自己刮削时的小心翼翼与老人那充满自信的、大刀阔斧的弧度掌控。
更让她震撼的是,孙瓦匠做完这片瓦胚后,并未立刻取下,而是用手指在泥胚边缘极其快速地、有节奏地轻弹、按压了一圈。然后,他双手平托底板,手腕一抖,那片泥胚便完好无损地、轻巧地脱离了木板!
王玲死死地盯着老人的手,试图记住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看似随意的弹压,定然是在处理泥胚与底板之间那微妙的吸附力!
孙瓦匠将那片近乎完美的瓦胚轻轻放在阴凉处,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泥、眼神却像饥饿的幼兽般汲取着知识的哑女,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这女娃,无师自通,摸到了和泥、捶打的关窍,这份对材料的直觉和肯下苦功的狠劲,比他带过的任何一个徒弟都强!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指了指那块柳木板,又指了指王玲,点了点头,然后便拄着竹杖,转身蹒跚地离开了,留下一个沉默而高大的背影。
王玲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老人的到来如同惊鸿一瞥,短暂,却在她寂静的探索路上,投下了一束无比明亮的光。她不仅得到了关键的指点,更亲眼目睹了技艺臻至化境后,那举重若轻、浑然天成的模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布满泥渍和细小伤口的手,又看了看老人留下的那片堪称艺术品的瓦胚,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与决心,在她眼中熊熊燃烧起来。
她不仅要做出瓦片,她还要做出像孙瓦匠那样,完美的瓦片。这偶然的指点,带来的不是依赖,而是更强烈的、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攀登巅峰的震撼与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