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指尖下那杆公平秤,确实为王家坳解决了不少棘手事,平息了许多无谓的纷争。人们需要这杆秤,依赖于它给出的、不容置疑的数字结果。因此,当问题得以解决,利益得到(哪怕是勉强)确认后,感激是真诚的。
被分家方案说服、避免了兄弟阋墙的人家,会真心实意地提着一篮还带着露水的青菜送到王卫国家门口,对着李明珍千恩万谢:多亏了玲丫头啊,不然这家非得散喽!
因她核算清楚而多分得一些化肥的农户,脸上会堆满朴实的笑容,远远看见王玲,会比以前更热情地打招呼,甚至在自己田里摘了头茬的甜瓜,也会想着给玲丫头留一个。
村干部们,尤其是张会计,更是将她视若珍宝。每当繁琐的核算工作因她的介入而轻松完成时,张会计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近乎于对祥瑞的感激与欣慰。
这种感激,是温暖的,像冬日里偶尔穿透阴云的阳光,短暂地照拂着王玲和她那沉寂的世界。母亲李明珍代为接受这些谢意时,脸上也会难得地露出些许光彩,仿佛女儿的价值得到了某种公开的认证。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与感激相伴而生的,是一种无声无息弥漫开来的忌惮。
这忌惮,源于她那无法理解的能力。一个不会说话、几乎不识字(在村民看来)的哑女,为何能拥有如此精准、近乎神奇般的计算能力?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在朴素甚至有些迷信的乡村逻辑里,无法解释的事物,往往会被赋予超自然的色彩,或引发本能的警惕。
那丫头的眼睛,毒得很哩!那么多陈年老账,她扫一眼就清楚了,这哪是正常人能有的本事?
嘘——小声点!听说有些人生来就通些……不一样的门道。她算得那么准,怕是连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都能算出来吧?
类似的窃窃私语,开始在村头巷尾、井边河边悄然流传。
人们开始在她面前变得更加谨慎。谈论涉及数字、钱财的事情时,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或者等她走远再说。那些曾经在她面前为了几分地、几块钱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事后面对她平静无波的目光时,会莫名地感到一丝心虚和不安,仿佛自己内心所有关于算计、占便宜的小心思,都早已被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洞察无遗。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工具,更成了一个潜在的窥视者。村民们需要她的能力来理清外部的混乱,却又害怕这种能力会反过来看穿他们内心的混沌。
这种忌惮,在她帮助核算完村里最棘手的账目——比如涉及家族宿怨的田产分割,或是干部们私下里都有些含糊的集体账目之后,尤为明显。得到结果的人固然松了口气,但那份轻松里,总掺杂着一丝被看透的不自在。他们依旧会道谢,笑容却可能略显僵硬,眼神躲闪,不再敢与她对视。
王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她虽然听不见那些流言,但她看得懂那些骤然收敛的笑容,那些躲避的眼神,那些在她靠近时突然噤声的微妙氛围。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帮忙解决了问题,换来的除了感激,还有这种让她如芒在背的疏远与警惕。
她依旧沉默地坐在村部的角落,或者应要求去处理那些纷繁的数字。但周遭的空气,似乎比以前更冷了。那杆由她指尖掌控的公平秤,在称量物质利益的同时,似乎也在无形中称量着人心的距离,而结果,往往是后者在悄然增加。
她被需要着,也被防备着。
她被感激着,也被忌惮着。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如同冰与火,交织在她周围,将她困在一个更加孤独的中间地带。她的天赋让她不再是透明的影子,却也没能让她真正融入人群,反而为她罩上了一层更加难以穿透的、名为异类的隔膜。她精准地计算着一切可量化的东西,却永远算不清,这人心构成的、复杂而无解的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