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王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叶子。家里的气氛,也像这天气一样,日渐沉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弟弟王强定了亲,本是喜事,但女方家开口要的彩礼,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了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
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外加八百八十八块的现金礼金,这在那时的王家坳,几乎是顶了天的要求。王卫国蹲在门槛上,面前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小堆,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李明珍则坐在炕沿,手里拿着女家送来的彩礼清单,手指微微颤抖,脸上没了血色。
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反复摩挲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红纸。
王玲安静地坐在窗下,手里拿着绣绷,却一针也未动。她虽然听不清父母具体的对话,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愁苦和绝望,像浓稠的黏液,包裹着她,让她呼吸困难。她看着父亲更加佝偻的背,看着母亲偷偷抹泪的动作,心里一阵阵发紧。
就在这时,王卫国猛地站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到屋里那口存放重要物件的旧木箱前,翻找起来。他拿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积蓄,又拿出几张皱巴巴的存折,还有向亲戚邻里借钱立下的字据。
他将这些东西,连同那张彩礼清单,一起放到炕桌上。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李明珍,直直地看向窗边的王玲。那目光里,不再是平日里沉默的温和,也不是看她算账时的倚重,而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挣扎和近乎残忍的决绝。
玲子,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你……过来。
李明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她爹!你……
王卫国甩开她的手,眼神狠厉:不过了咋办?强子的亲事不要了?!
王玲的心猛地一沉。她放下绣绷,慢慢走过去。炕桌上,那些代表着这个家庭全部积蓄和沉重债务的凭证,像一堆冰冷的铁块。
王卫国指着那些东西,又指了指彩礼清单,做了一个计算的手势。他的意思明确得残酷:让你来,不是帮别人算,是算算咱们家,到底要怎样才能凑够卖你弟弟媳妇的钱。
一瞬间,王玲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用处,为村里算,为别人算,甚至为家里算日常开销。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她的算盘珠子,要拨向的是自己家庭的深渊,要计算的是父母毕生的心血和未来的债务,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支付另一场婚姻的价格。
她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父亲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那哭声像细针,扎着她的耳膜(尽管她听不见,却能感受到那震颤)。
她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些存折和借据。数字,冰冷而熟悉。她开始计算。家里的存款,远远不够。所有借据上的数字加起来,依然有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缺口。
她的指尖在那些数字上移动,每加一次,心就沉一分。她不是在创造秩序,她是在丈量绝望。她精准地算出了那个缺口的数额——一个对于这个家庭而言,几乎是天文数字的金额。
算完了。她拿起笔,在那张彩礼清单的背面,写下了两个数字:一个是现有资金加借款的总和,另一个,是那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缺口。
她写下的,不仅仅是数字,更是这个家庭未来数年、甚至十几年都难以翻身的沉重负担,是父母脸上新添的皱纹,是夜里更频繁的叹息。
王卫国看着那个缺口数字,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他猛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低吼。
李明珍的哭声更大了。
王玲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两个数字,又抬头看了看痛苦的父亲和绝望的母亲。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天赋,不仅可以理清纷争,带来公平,也可以如此精准地,计算出自己家庭的窘迫与悲哀,计算出自己在无形中,也被摆上了这场家庭财务危机的天平。
她为别人算了那么多次账,唯有这一次,那无形的算盘珠子,仿佛一颗颗,都砸在了她自己的心上。这彩礼的总账,她算清了数额,却算不清这笔债,最终会以何种方式,由谁来偿还。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数字的理性,而是命运的冰冷与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