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绣庄的订单,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确认了王玲技艺的价值,却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身处境与内心渴望之间的鸿沟。
她坐在窗下,指尖抚过那块光滑的浅青色软缎,目光却常常飘向窗外。那里,天空高远,偶尔有飞鸟掠过,划出自由的弧线;院子里,母亲种下的凤仙花、牵牛花在墙角恣意生长,迎着阳光,无拘无束。
她的身体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院落,这个寂静的世界,这个被算盘、瓦匠、有用所定义的身份里。
但她的灵魂,却像一只被囚禁的鸟,渴望振翅高飞,渴望拥抱那片无垠的蓝天与绚烂的色彩。
这份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向往,最终都化作了她绣针下的飞鸟与繁花。
她为绣庄绣的那方踏雪寻梅帕子,并未完全遵循传统图样。在遒劲的梅枝与洁白的积雪之外,她在帕子的一角,用极细的墨线,绣了一只极小、却极其灵动的麻雀。
它并未在踏雪,也未在寻梅,而是微微侧着头,振翅欲飞,眼神清亮,望向画外那无限的空间。
那只麻雀,便是她自身灵魂的投射,微小,却不甘于被冰雪与枝桠困住,总想飞往未知的远方。
她为自己绣的一方枕顶,更是将这种向往宣泄得淋漓尽致。
她没有绣常见的福禄寿喜,而是绣了一片烂漫到几乎有些跋扈的野花。雏菊、蒲公英、矢车菊、不知名的蓝色小花……它们挤挤挨挨,蓬勃生长,仿佛要冲破绣布的边界。
色彩运用得大胆而奔放,明黄、亮蓝、浅紫、粉白……交织成一曲生命的欢歌,充满了野性的、不受驯服的力量。
那不仅仅是花,那是她内心被压抑的、对所有鲜活、自由、美好事物的强烈渴望。
在她众多的练习绣片中,有一幅未完成的绣品最为特别。
绣布上,一边是用深褐色、灰色丝线绣出的、象征着现实束缚的、粗重而冰冷的窗棂。而在窗棂之外,她用最明媚、最轻盈的色彩,绣了一大片在风中摇曳的蒲公英,那些带着细小种子的白色绒球,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花梗,随风飘向无垠的蓝天。
这幅绣品,构图充满了张力,禁锢与自由,沉闷与鲜活,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她绣得很慢,仿佛每绣一针,都是在与自己被囚禁的命运进行一次无声的抗争。
飞鸟与繁花,成了她绣品中反复出现的、最具个人色彩的母题。
飞鸟,是方向,是远方,是挣脱引力的渴望。 它们姿态各异,有的展翅高飞,有的回眸凝望,有的在风雨中穿行,无一不寄托着她对超越现有生活、获得身心自由的深切向往。
繁花,是生命,是热烈,是内在情感的怒放。 它们不受园囿束缚,在山野、在溪边、甚至在石缝中倔强生长,绚烂而短暂,如同她同样被压抑、却无比丰沛的内心世界,渴望被看见,被欣赏,痛痛快快地盛开一场。
她将这些被禁锢的灵魂的向往,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绣进布里。丝线是她无声的语言,色彩是她情感的波涛。
在现实里,她是沉默的、被定义的工具;在绣布上,她是自由的、充满渴望的灵魂主宰。
母亲李明珍有时收拾女儿的房间,看到这些充满了动感和生命力的绣品,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看不懂那些深刻的象征,却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生机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她隐隐觉得,女儿的心,似乎并不在这个家里,而是随着那些鸟儿和花儿,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王玲不言不语,只是飞针走线。但每一只振翅的鸟,每一朵盛开的花,都在替她发出最响亮、最执拗的呐喊。
这呐喊,关于自由,关于美,关于一个被寂静外壳包裹着的、无比喧嚣而炽热的灵魂,对这个世界最深沉的向往与告白。
这色彩的起义,归根结底,是她灵魂的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