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绣庄的订单和陆续带来的微薄收入,像一阵风,吹动了王家坳这潭水。关于王玲绣活能卖大价钱的消息,不再仅仅是闲谈,而是成了某些有心人眼里实实在在的价值。
这阵风,自然也吹到了正在暗中为儿子物色媳妇的几户殷实人家耳中。
李家庄的李家,便是其中之一。李家在邻村算是家境不错的,当年的李老倌做些小买卖,家里有几间敞亮的青砖瓦房。
唯一的儿子有些木讷,不善言辞,到了适婚年纪,便想寻个能干、安分、最好还能有些帮衬家计的媳妇。
王玲哑瓦匠和活算盘的名声,他们早有耳闻,觉得过于出挑,且那算账的本事终究是虚的。但如今这能换回真金白银的绣活,意义就不同了。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顺便的考察,悄然展开。
这日,刘婶又来了王家,脸上带着比往常更热络三分的笑容,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穿戴整齐、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
那妇人面容白皙,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
李嫂子,这是李家庄的李家婶子,刘婶热情地介绍,她呀,在镇上见了玲丫头给绣庄绣的帕子,喜欢得不得了!听说我跟玲丫头熟,非要跟我来亲眼看看,说是想请教个花样!
李明珍心里咯噔一下。她虽质朴,却不愚钝。李家庄的李家,她是隐约知道些的,家里条件好,有个待娶的儿子。
这请教花样的由头,来得太过巧合和刻意。她瞬间明白了,这哪里是请教花样,这是婆家派人来相看,重点考察女儿这手值钱的绣艺来了!
她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既怕女儿露怯,又隐隐盼着女儿能好好表现。
她连忙将人往屋里让,一边偷偷给窗下的王玲使眼色。
王玲正沉浸在一幅新的绣品中,那是一只立于石榴枝头的绶带鸟,寓意多子多福,是母亲暗示她绣的,或许也存了点将来用作嫁妆的心思。
她对来客毫无兴趣,直到母亲过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又指了指那两位妇人,比划着看看你的绣活。
王玲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刘婶和那位陌生的李家婶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并未因为来客而有丝毫停顿或展示的意图。
李明珍有些尴尬,连忙拿起炕桌上几方王玲近期完成的绣品,递给李家婶子,她婶子,您瞧瞧,这都是玲丫头瞎绣的。
李家婶子接过绣品,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她不像刘婶那样只会啧啧称奇,而是看得极其仔细。
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绣品的正面和背面,检查针脚的匀密程度和背后的线头处理;她将绣品对着光,审视丝线的光泽度和色彩过渡的自然感;她甚至留意了图案的构思和寓意。
她拿起那幅绶带鸟石榴图,看了许久。
鸟羽的丝理走向流畅自然,用了至少五六种深浅不一的红色丝线来表现石榴的饱满与光泽,枝叶的翻卷和虫蛀的小洞都栩栩如生。
针法之细腻,配色之和谐,寓意之吉祥,都无可挑剔。
真好。李家婶子放下绣品,语气听起来真诚,眼底却是一片冷静的评估,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放在镇上,也是顶尖的了。她的话,更像是在确认一件商品的品质。
她的目光,又悄然落在王玲身上。看着那专注的侧影,沉静的神情,以及那双在绣布上飞舞、稳定而灵巧的手。
她心里在飞快地盘算:模样周正,性子沉静(或者说孤僻),不惹是非(无法言语),最关键的是,有着一手能持续创造收入的好手艺。
娶回家,不仅能伺候儿子,操持家务,还能像个小小的钱匣子,不断生财。
至于那点残疾,在这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似乎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王玲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她只感到那陌生的目光像羽毛一样扫过自己,带来一丝不适。
她不喜欢这种被打扰的感觉,于是将全部心神都投入手中的绶带鸟,仿佛要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绣绷之外。
李家婶子坐了一会儿,客气地夸赞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客人,李明珍回到屋里,心情复杂地看着女儿。
女儿的手艺得到了准婆家如此明确的肯定,她本该高兴,可那份肯定里透出的、过于功利的审视意味,却让她心里沉甸甸的。
王玲依旧绣着她的绶带鸟,石榴红得耀眼,鸟儿姿态灵动。她不知道,自己这倾注了心血与情感的技艺,刚刚在别人眼中,完成了一次冰冷的、关乎价值与利益的称量。
她的手艺,这本是她灵魂的避难所和情感的出口,此刻,却仿佛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被摆上了婚姻的谈判桌。
飞鸟渴望天空,而衡量它价值的尺子,却已被世俗牢牢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