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稀粥和咸菜几乎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早已没了热气。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动,却照不亮那深重的愁容。这顿无法下咽的晚饭,成了这场无法避免的家庭会议的序幕。
王卫国依旧占据着门槛的位置,那是他感到压力时惯常的堡垒。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烟雾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稠,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像一个试图用烟雾将自己与这残酷现实隔开的茧。
他没有看屋里的任何人,目光盯着脚下凹凸不平的泥地,仿佛能在那里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李明珍坐在炕沿,手里无意识地死死攥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揉搓,展开,再揉搓。她的眼眶红肿,嘴唇干裂,几次想开口,却都化作了更沉重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有对儿子的心疼,有对家境的绝望,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针对某个尚未言明方向的恐惧与挣扎。
王强则烦躁地靠在门框上,低着头,用脚尖反复碾着地上的一小块土疙瘩,把它碾得粉碎。
年轻人的自尊与现实的无情在他体内激烈冲撞,让他既无法理直气壮地要求父母满足自己的婚事,又无法轻易放弃那份对未来的期盼。
而王玲,依旧坐在她窗下的老位置,像一道浅灰色的背景。她手里拿着一块旧布,无意识地缠绕着手指,目光低垂,却能清晰地读懂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焦虑与绝望。
她看到母亲颤抖的手指,看到父亲几乎要埋进胸膛的头,看到弟弟紧握的拳头。她知道,这场沉默的审判,与她有关。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只有王卫国吸烟时烟油燃烧的细微滋滋声,以及李明珍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终于,李明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打破了死寂:他爹……总得……总得想个法子啊……强子这亲事……她的话没说完,又被一阵哽咽打断。
王卫国猛地吸了一口烟,那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好半天,他才缓过气,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法子……有啥法子?把咱俩这把老骨头拆了卖,也值不了那几个钱……
又是一阵沉默。
王强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要不……这亲事……就算……了字还没出口,李明珍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打断他:不能算!好不容易说到这门亲事,赵家姑娘模样性情都好,错过了,你上哪儿再找去?!她的声音尖锐,带着一种母亲为儿子争夺机会的本能。
那咋办?抢银行去吗?!王强梗着脖子,声音也大了起来, frustration(挫败感)和愧疚让他口不择言。
你小声点!李明珍慌忙看向窗边的王玲,仿佛怕惊扰了她,又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
王卫国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烟雾,先是看了看激动的小儿子,又看了看绝望的妻子,最后,那目光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移到了窗边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上。
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就那样定定地看着王玲。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也没有了偶尔因女儿本事而闪现的微光,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痛苦、挣扎、无奈,以及一丝……近乎残忍的审视。
王玲感觉到了那道目光,她抬起头,迎上了父亲的视线。父女俩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着。
王玲的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不解和隐隐的不安。而王卫国的眼神,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苦井。
他张了张嘴,旱烟熏黄的牙齿露了出来,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那干裂的嘴唇间,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所有叹息都更加悠长、更加沉重、仿佛掏空了肺腑所有气息的——
唉…………
这一声叹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了本就凝滞的空气,激不起涟漪,却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它没有指向任何具体的方案,却仿佛已经道尽了一切。它是对现实的屈服,是对命运的诘问,也像是在为某个即将被推上祭坛的牺牲,提前唱响的、无声的挽歌。
家庭会议,在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结论的情况下,结束了。但每个人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无声的天平,在王卫国那一声漫长的叹息中,已经不可逆转地,朝着某个方向,倾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