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会议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日子仿佛在一种更加粘稠、更加焦虑的胶着中缓慢爬行。王卫国几乎不再开口,只是更狠命地抽烟,那烟雾像是他无声的咆哮。
李明珍则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眼里布满了血丝,看向王玲的眼神,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复杂。
有些花,一旦在心底生了根,便会疯狂滋长,最终破土而出。
这天傍晚,李明珍在灶间准备着极其简陋的晚饭——几乎是清可见底的粥水,和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萝卜干。
她看着这寒酸的饭食,又想到赵家那如同天文数字般的彩礼要求,一股巨大的绝望和一股莫名的怨气交织着涌上心头。她并非怨女儿,而是怨这捉襟见肘、看不到出路的日子。
王玲正坐在灶膛前,安静地看着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沉静的脸上,明明灭灭。
她专注地看着那燃烧的柴火,仿佛那里面有着她寂静世界的全部喧嚣。
李明珍看着她那副“事不关己”的沉静模样(这当然是误解,王玲能感受到一切,只是无法表达),再对比儿子王强近日来的烦躁不安和丈夫的死气沉沉,那句在她心里盘旋了许久、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话,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她不是对着王玲说的,更像是被内心的压力逼出的、一种绝望的自言自语,声音不高,却因为厨房的寂静和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而显得异常清晰、冰冷:
唉……玲子……她……她总不能白吃家里一辈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厨房里只剩下柴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明珍自己也愣住了,她似乎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了,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着,眼神慌乱地看向女儿。
王玲正往灶膛里递送柴火的手,就那样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
她听不见声音。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通过耳朵。
她看见了母亲嘴唇那快速而轻微的张合,看见了母亲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混合着懊悔、尴尬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理直气壮的复杂表情,更感受到了那句话语如同实质般的冰锥,穿透空气,精准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白吃家里一辈子。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所有的认知上。
她想起自己日复一日坐在村部角落,为村里核算那些纷繁复杂的账目,平息无数争执;
她想起自己顶着烈日,和泥捶打,制作瓦片,为自家和别家遮风挡雨;
她想起自己飞针走线,熬红双眼,那些绣品换来的布头、丝线,以及最近那些实实在在的钞票……
她想起自己接管家庭账簿后,母亲那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一切,在母亲这句轻飘飘的话语面前,仿佛瞬间被抹去,变得毫无重量。原来,在母亲(或许也是这个家)的潜意识里,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有用,最终都抵不过那句最传统、也最残忍的判定——女儿是外人,是白吃饭的。
那杆她用来为别人衡量公平的秤,此刻,以一种最不公的方式,衡量了她自身的存在价值。
结果是她所有的努力归零,只剩下一个白吃的标签。
冰冷的寒意,从指尖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僵在那里,维持着递送柴火的姿势,一动不动。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涌现出一种近乎碎裂的空茫和难以置信的受伤。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看向母亲。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手里的那根柴火,轻轻塞进了灶膛。然后,她收回手,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劳作而粗糙、因刺绣而留下细小针孔的手。
李明珍看着女儿的反应,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她后悔了,她想解释,想说娘不是那个意思,但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那句话,像泼出去的水,带着冰冷的恶意,已经深深地浸入了女儿的世界。
从那一刻起,某种东西在这个家里彻底改变了。一条无形的、冰冷的裂痕,在王玲与这个她赖以生存、并一直试图以自己方式回馈的家庭之间,悄然裂开。
她总不能白吃家里一辈子。
这句话,成了压垮王玲内心世界的、最后一根,也是最重的一根稻草。它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她的价值,无论她如何努力证明,在最终的功利天平上,都注定要被换算成最冰冷的——婚姻的彩礼,以及,从白吃到不再白吃的、残酷的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