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内部那层压抑的窗户纸被李明珍那句白吃捅破后,空气里最后一点温情也仿佛被抽干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亟待寻找出路的焦灼。就在这时,媒婆吴婆子,像是嗅到了气味的猎犬,再次适时地登门了。
这一次,她带来的不是泛泛的打听,而是明确的目标和一套早已打磨好的说辞。
李嫂子,卫国哥,吴媒婆熟稔地坐在炕沿,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既同情又热心的笑容,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唉,真是难啊!这当父母的,为了儿女,心都要操碎了!
她先是一番共情,轻易地撬开了李明珍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李明珍的眼圈立刻又红了,不住地点头。
吴媒婆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机密要事:我这回来,可是带着实打实的解决办法来的!前次跟你们提过的李家庄李家,还记得不?人家那边,松口了!
李明珍和王卫国的精神都是一振,目光紧紧锁在吴媒婆那两片翻飞的薄唇上。
李家可是实实在在的人家!吴媒婆开始描绘蓝图,几十亩好水田,青砖大瓦房,家里还做着点小买卖,吃穿不愁!那小子,人是老实巴交,不爱说话,可这样的男人实在啊,不会在外面花天酒地,知道疼人!玲丫头过去,那是掉进福窝里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她刻意强调了老实、不爱说话,将其与王玲的沉静(在她口中成了优点)相匹配,弱化了对方可能存在的木讷与缺乏情趣。
接着,便是最关键的部分——价值对接。
人家李家,为啥相中玲丫头?吴媒婆的眼睛扫过窗下沉默的王玲,又看回李明珍,声音带着蛊惑,图的就是玲丫头安分守己(聋哑),心灵手巧(绣活能挣钱)!李家人明事理,说了,知道玲丫头有本事,那绣活啊,过门后照做!挣的钱,婆家一分不要,都归她自己!
这话像是一剂强心针,猛地扎进李明珍心里。绣活收入归己,这意味着女儿未来在婆家的经济独立和底气,也意味着,女儿这棵摇钱树并未完全移植到别人家,其产出依然能通过某种方式,间接惠及娘家。
吴媒婆观察着李明珍的神色,知道说到了痒处,立刻趁热打铁,开始议价。
这彩礼嘛……她拖长了调子,看着王卫国瞬间绷紧的脸,人家李家也体谅你们的难处。三转一响’嘛,自行车、缝纫机肯定得有,这是脸面!手表和收音机,可以往后放放。关键是这礼金……
她报出了一个数字。比赵家要求的八百八十八少了一大截,但对于王家来说,依然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李明珍脸上的亮光瞬间黯淡下去。
吴媒婆岂能不知?她立刻使出了杀手锏——将王玲的价值直接折算。
哎哟我的老姐姐诶!她拍着大腿,你这账可不能这么算!你想想,玲丫头这手绣活,一年下来能挣多少?稳稳当当的!嫁过去,等于给李家带了个活钱庄过去!这难道不值钱?这本身就是一份厚厚的‘嫁妆’!
她巧舌如簧,将王玲的创造能力,直接等同于了现金资产。再说了,玲丫头过去了,你家强子的亲事不就能成了?这叫两全其美!用玲丫头的亲事,换强子的亲事,这买卖……啊不,这安排,多圆满!
买卖二字她脱口而出,又急忙掩饰性地改口,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场交易。用女儿的未来和手艺,去换取儿子成家的机会,以及一笔解燃眉之急的彩礼钱。
吴媒婆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锉刀,一点点锉平了李明珍和王卫国心中那点关于亲情和愧疚的棱角,将王玲这个活生生的人,简化成了一个带着价格标签的、可以用来解决家庭危机的资源。
王玲听不见那些具体的话语,但她能看到吴媒婆那不断开合、泛着油光的嘴唇,能看到父母脸上那被说动的、混合着羞愧与如释重负的复杂神情。她感到自己像一件被摆在桌上的物品,正被双方反复掂量、讨价还价。
那无形的枷锁,在媒婆巧舌如簧的编织下,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沉重。她的命运,似乎就在这充满算计的言语中,被一步步推向那个所谓的福窝,而那个福窝里,等待她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家庭,和一个用她的价值交换而来的、沉默的丈夫。色彩的起义尚未结束,但她的个人战场,似乎即将被迫转移。
而这一切,都源于这场发生在自家炕头上、由媒婆主导的、冰冷的价值评估与利益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