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李明珍内心的天平在痛苦挣扎后终于倾斜,当家庭的决策方向在无声中逐渐清晰,父亲王卫国的反应,并非激烈的反对或明确的赞同,而是陷入了一种更为彻底、也更为压抑的沉默。
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以往,他还会在饭桌上简单评价一句饭菜的咸淡,或者对天气、庄稼嘟囔两句。
现在,这些极其有限的交流也消失了。他像一座被骤然抽空了所有声响的古老钟楼,只剩下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躯壳。
他的活动轨迹变得极其固定: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直到夜色浓重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在田里,他发疯似的劳作,仿佛想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大脑,阻止那些他不敢细想的念头。回到家,他便径直走到门槛,那是他的专属位置,然后掏出那根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烟杆。
烟雾,变得前所未有的浓稠。
以前,他抽烟是缓慢的,带着庄稼人劳作后的疲惫与一丝麻木的享受。现在,他抽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他大口大口地、近乎贪婪地吸吮着,烟锅里的火光急促地明灭,浓烈的烟雾一团接一团地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紧紧包裹,几乎要将他吞噬。
那烟雾不再是淡淡的青灰色,而是带着一种焦灼的、近乎墨色的深蓝,盘旋在低矮的屋檐下,久久不散,像是他内心无法排遣的愁苦与愧疚的具象化。
他蹲在那里,脊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佝偻,仿佛那无形的重量已经压得他无法挺直。他的目光总是低垂着,死死盯着脚下那一小块被他的鞋底磨得光滑的地面,仿佛那里藏着解决所有难题的答案,又或者,他只是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妻子那带着决绝与忐忑的脸,更不敢去看窗边那个始终沉默的女儿。
偶尔,当李明珍试探性地提起李家的条件,或者吴媒婆又传来什么新的口信时,王卫国不会有任何回应。他不会点头,也不会摇头,只是夹着烟杆的手指会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那缭绕的烟雾会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被他更猛、更急地吸入肺中,化作更深的沉寂。
他的沉默,不是默许,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与逃避。他抗议这残酷的现实,抗议这要将女儿作为筹码推出去的交易,也抗议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却对此无能为力的软弱。
他无法像妻子那样,用语言和行动去推动这件事,他只能用这极致的沉默,来表达他内心所有的反对、痛苦与无奈。
他或许想起了女儿小时候,他也曾笨拙地把她架在肩头去看社戏,尽管她听不见锣鼓喧天;
他或许想起了女儿第一次展现出算数天赋时,他心中那隐秘的、混杂着惊异与一丝微弱希望的火花;
他或许想起了女儿在烈日下捶打泥胚、制作瓦片时,那单薄却执拗的身影……
那些画面,与如今这冰冷算计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化作更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呼吸,只能借助那辛辣的烟雾,来获得片刻的、虚假的喘息。
王玲能感受到父亲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看着那几乎将父亲淹没的浓烟,看着他那几乎要折断的脊梁,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原,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名为绝望的寒流。
父亲的沉默,比母亲的盘算和媒婆的巧言,更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这场交易的无可逆转。
这个家,曾经是她寂静世界里唯一的堡垒,如今,堡垒的内部正在分崩离析。母亲用行动推动着交易,父亲用沉默默许着交易。而她,这个被交易的标的物,只能在一片更深的、由至亲之人共同构筑的沉默与烟雾中,等待着那既定的命运,一步步降临。
父亲的烟灰,一截一截,无声掉落,堆砌在他脚边,如同他无法言说的、日益累积的愧疚与父爱,最终,都化为了这更深的沉默与更浓的、呛人肺腑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