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人离开后,王家堂屋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那个放在炕桌上的、暗红色的信封,像一滩凝固的血,刺目地存在着。
它不仅仅是一个信封,它是一个天平的支点,两端分别悬挂着王玲的未来和王强的希望,此刻,正以一种残酷的精确,达成着等值交换。
李明珍颤抖着手,如同进行某种亵渎神圣的仪式,缓缓拆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三沓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十元纸币),一共三百块。还有两张小小的、却比钞票更沉重的纸片——自行车和缝纫机的购买票。
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代,这两张票,本身就意味着额外的门路和价值。
三百块现金。
两张工业券。
这便是李家为“购买”王玲这个儿媳,所支付的聘礼。
而与此同时,在王家人的心里,甚至在李家人不言自明的逻辑里,这笔聘礼,正与另一份清单进行着清晰的等值换算。
李明珍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了这场无声的演算:
李家的三百块现金,加上自行车和缝纫机的价值(她心里迅速估算着市价和票证的黑市价),大致等同于……
赵家那八百八十八块天价彩礼的……一半。
是的,一半。王玲的价值,被精准地定义为填补王家彩礼缺口的关键半数。她像一块被切割下来的、血淋淋的肉,被用来填补另一个因婚姻而产生的、巨大的财务伤口。
这还不是全部。
李家承诺的、过门后绣活收入归己,在李明珍此刻的算计中,也被纳入了这场等值交换的延长线上。那未来可能持续的、细水长流的绣活收入,在王玲嫁过去后,虽然名义上归她,但在李明珍的潜意识里,这等于为女儿找到了一条长期的、稳定的生计,省去了娘家未来的负担,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比如娘家未来遇到更大的困难),这份收入或许还能以某种方式,继续反哺这个她即将离开的家。
而王玲需要为这场等值交换付出的,是她整个人——她的身体,她的自由,她未来的劳动,她那手寄托了灵魂的绣艺,以及她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感与沉默的喧嚣。
另一边,王强的亲事,也在这场等值交换中,被简化了。原本令人绝望的八百八十八块缺口,因为姐姐这半数价值的注入,骤然减轻。剩下的部分,虽然依旧沉重,但似乎变得可以想象了。
他可以期盼着,父母再咬牙借一些,或者,用家里最后那点值钱的东西(也许是那块好水田的部分使用权?)去抵押、去换取。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交换。
李家得到了一个物美价廉、且能持续创造价值的儿媳。
王家得到了儿子婚姻的入场券,和短暂的喘息。
王强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关于未来的希望。
唯独王玲,她失去了所有。她的价值被量化、被支付、被消耗,而她作为人的本身,在这场冰冷的等值交换中,消失不见了。
李明珍将那些钱和票证紧紧攥在手里,那坚硬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虚幻的踏实,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空洞的虚脱。
她完成了作为母亲的、最残酷的一次职责——她用一个女儿,换回了半个儿子的幸福。
王玲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母亲紧攥信封的手,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虽然无法进行如此复杂的功利计算,但她能感觉到那笔钱所代表的、沉重的含义。
那意味着捆绑,意味着交割,意味着她与这个生她养她的家之间,那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联结,已经被这赤裸裸的等值交换,彻底斩断。
聘礼与彩礼,这两个本该象征着祝福与联结的古老习俗,在此刻,暴露了它们最冰冷、最残酷的内核——等值交换。用一个人的未来,交换另一个人的未来;用一个人的牺牲,填补一个家庭的窟窿。
在这看似公平的交换背后,是一个沉默灵魂的彻底湮灭,和一场关于人性与亲情的、无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