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聘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王家庄及周边村落激起的,并非祝福的涟漪,而是无数道带着复杂意味的、窃窃私语的暗流。
流言,这乡村最古老也最锋利的传播工具,开始以风的速度,裹挟着各种加工、扭曲和赤裸裸的算计,四处蔓延。
听说了吗?王老蔫家那个哑巴闺女,卖了三百块!还有自行车票、缝纫机票!
我的老天爷!三百块?!一个哑巴,值这个价?这李家是钱多少的吧?
你懂啥!人家玲丫头那手绣活是能下金蛋的!娶回去等于请了个财神奶奶!
啧啧,这么算下来,王家这买卖不亏啊!用一个哑巴闺女,换回来半个儿媳妇!
可不是嘛!哑巴闺女换高价,这话可真是一点不假!
哑巴闺女换高价。
这七个字,像一句被反复吟唱的、带着毒刺的民谣,迅速成为了王玲新的、更加屈辱的标签。它简单,粗暴,却无比精准地概括了在这场婚姻交易中,她被彻底物化的本质。人们不再提及她的名字,不再谈论她的技艺本身,甚至不再用玲丫头这个还带着一丝人气的称呼。
在茶余饭后、井台河边、田埂巷尾的议论里,她成了那个哑巴,而她的婚姻,则是一桩围绕着高价展开的、值得津津乐道的奇闻异事。
这流言传到李明珍耳朵里,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她出门遇到熟人,对方那看似热情的笑容背后,总藏着一丝让她无地自容的探究和了然。她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无力:李家……是诚心,看中玲子人好,手巧……但没人愿意听这苍白的粉饰。
人们更愿意相信和传播那个更刺激、更符合世俗逻辑的版本——换高价。
流言也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王卫国。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成了地里一个会移动的影子。他宁愿在田里待到月上中天,也不愿回到那被流言浸透的村庄中心。那些落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比烈日下的劳作更让他疲惫。
而对于王玲,虽然她听不见那些具体的话语,但她能读懂那些指向她的目光。那不再是以前那种对她神算或巧手的敬畏与依赖,而是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羡慕、嫉妒、鄙夷和赤裸裸审视的复杂眼神。
人们在看她时,仿佛不是在看她这个人,而是在打量一件稀奇的、卖出了天价的物件。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扫描,试图找出她究竟值在何处。
有一次,她独自去溪边,遇到几个在洗衣的妇人。她们看见她,立刻压低了声音,眼神却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逡巡。
待她走过,那压抑不住的议论声便在她身后响起(虽然她听不见,但能感觉到那空气的震动),伴随着一阵阵意味不明的低笑。那笑声,像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脊背。
她甚至能听到一些孩子在她身后,模仿着大人的口吻,含糊地喊着高价……哑巴……,然后被大人慌忙喝止拉扯开。孩子们那懵懂而残忍的模仿,比成人的议论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
哑巴闺女换高价。
这流言,如同一场无声的拍卖会,将她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也彻底剥离开来。她被悬置在乡村舆论的风口浪尖,成了一个被贴上价格、供人品头论足的商品。
她的价值,被牢牢地与那三百块现金、自行车和缝纫机绑定在一起,再也无法挣脱。
风继续吹,流言在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王玲在这如风的流言中,仿佛被剥去了皮肤,赤裸地、疼痛地,感受着这被彻底物化的、冰冷的世间。
她待价而沽的命运,在这喧嚣的流言中,被一次次确认,一次次夯实,再无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