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下午,事情终于还是出了差错。
婆婆让王玲去地窖拿土豆。她指了指后院,做了个向下挖的动作,又比划了个圆滚滚的形状。王玲看懂了,点点头,往后院走。
地窖在后院西南角,用木板盖着,上面压了块青石。王玲费了些力气才挪开青石,掀开木板。一股混杂着泥土和蔬菜的气味涌上来。她顺着木梯往下爬,地窖里很暗,只有入口透进的一点光。
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她才看清地窖里的情形。墙根堆着一排排白菜,用草帘盖着;另一侧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玉米;中间的空地上,几个麻袋鼓鼓囊囊地堆着。她走近看,麻袋里装的是红薯,不是土豆。
王玲犹豫了。婆婆比划的是圆滚滚的东西,红薯也是圆的,土豆也是圆的。她该拿哪个?她想起昨天午饭吃了炒土豆丝,晚饭吃了红薯粥,似乎两样都需要。她决定每样拿一些。
地窖里没有篮子,她解下围裙,摊在地上,挑了五六个红薯,又挑了五六个土豆,用围裙兜着,重新爬上梯子。
回到灶房时,婆婆正在切菜。王玲把围裙兜着的东西放在案板边,婆婆看了一眼,手里的刀顿住了。
她放下刀,拿起一个红薯,又拿起一个土豆,举到王玲面前,眉头皱起来。她说了句什么,语速很快,嘴唇抿得很紧。
王玲没看懂。她看着婆婆的脸,又看看红薯和土豆,忽然明白了——婆婆只要土豆,她却两样都拿了。她赶紧摆手,想解释地窖里两种都有,她不确定要哪种。
但婆婆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她把土豆挑出来放在一边,把红薯推回给王玲,指了指后院地窖的方向,又指了指红薯。
这是让她把红薯送回去。
王玲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她兜起那些红薯,转身往后院走。步子很快,几乎是跑着。下地窖时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幸好抓住了梯子。红薯从围裙里滚出来两个,咚咚地滚到地窖深处。
她摸索着捡回红薯,重新堆好,爬出地窖,盖好木板,压上青石。回到灶房时,婆婆已经开始削土豆皮了。刀锋刮在土豆上,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一声声都像刮在王玲心上。
她默默走过去,想帮忙削皮。手刚伸向土豆,婆婆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淡,但王玲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收回手,退到灶台边,拿起烧火棍,开始烧火。
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溅出来,落在她脚边。她盯着那些火星,看它们亮一下,然后暗下去,变成灰烬。就像她心里那点微弱的信心,亮一下,暗下去,再也燃不起来。
晚饭时,气氛有些僵。
李志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看母亲,又看看王玲。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埋头吃饭。李琳倒是说了几句话,婆婆简短地应着,王玲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饭吃到一半,婆婆突然放下碗,起身去灶台。她端回一个小碗,放在王玲面前。碗里是中午剩的炒鸡蛋,热过了,油汪汪的。
王玲愣住了。她看看那碗鸡蛋,又看看婆婆。婆婆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筷子点了点碗,意思是让她吃。
李琳的眼神变了变,想说句什么,但忍住了。李志刚也看了一眼,继续吃自己的饭。
王玲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鸡蛋,放进嘴里。鸡蛋很香,但她吃不出滋味。她不明白婆婆这个举动的意思——是安慰?是补偿?还是别的什么?
她抬起头,想对婆婆笑一下,表示谢意。但婆婆已经低下头继续吃饭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晚饭后洗碗时,摩擦又来了。
王玲洗好碗,按照李琳教的,要把碗倒扣在竹帘上沥水。她一个个仔细放好,大碗在下,小碗在上,摆得整整齐齐。正要转身,婆婆进来了。
她走到竹帘前,看了看那些碗,伸手把最上面两个小碗拿下来,重新放——不是倒扣,是侧着放,碗口朝外。
然后她指着那两个碗,又指指王玲,嘴唇动了动。
王玲看着那两个侧放的碗,又看看其他的倒扣的碗,完全不明白。她看着婆婆,眼神里满是困惑。
婆婆叹了口气,又做了一遍动作:拿起一个碗,倒扣,摇摇头;再拿起另一个碗,侧放,点点头。
王玲还是不懂。倒扣和侧放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沥水吗?
婆婆似乎有些急了。她的语速快起来,手指点着碗,又点着窗外的天色,说了几句什么。王玲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快速开合,却一个词也读不出来。
李琳听见动静走过来,看了看情形,对婆婆说:妈,嫂子不懂这个。咱们这儿风大,碗倒扣着,底下的水汽散不出去,碗底容易发霉。得侧放,让空气流通。
她边说边比划,但说得太快,王玲只捕捉到几个词:风、水、霉。
婆婆听完,看了王玲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李琳留下来,耐心地重新示范。她放慢动作,拿起一个碗,倒扣,做出皱眉摇头的表情;再拿起一个碗,侧放,做出微笑点头的表情。然后又指着窗外的风,做出风吹的动作。
这回王玲看懂了。她点点头,把竹帘上所有的碗都重新摆好,全部侧放。摆完,她看向李琳,眼神里带着询问:对吗?
李琳点点头,笑了。她拍拍王玲的肩,说了句什么,应该是安慰的话。
但王玲笑不出来。她看着那些侧放的碗,一个个,整整齐齐,像一排列队的士兵,在无声地告诉她:在这个家里,连碗怎么放都有规矩,而她连这么简单的规矩都要学两遍才能懂。
夜深了,王玲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房梁。
身边,李志刚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沉重。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今天一整天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当然,他本来也不会跟她说话,但他连比划、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下午她拿错红薯时,他看见了,但没表示。晚饭婆婆给她鸡蛋时,他也看见了,也没表示。就好像她在这个家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玲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墙壁冰冷,像这个家给她的感觉。她想起在王家的日子,想起父亲默默递过来的红薯,想起妹妹王蓉拉着她的手去溪边,想起母亲虽然严厉但总会在她衣服破了时第一时间发现并补好。
那些日子里,她虽然也说不出话,但不用这么费力地听,不用这么紧张地猜。家人都懂她的手势,懂她的眼神,甚至懂她一个细微的表情。
而在这里,每个人都像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她能看见他们的嘴在动,能看见他们的表情,能看见他们的手势,但就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想什么,要什么。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流进耳朵里,痒痒的。王玲没有擦。她只是静静地躺着,让眼泪无声地流。
窗外的月亮很圆,很亮,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光斑随着时间慢慢移动,从墙角移到中央,再移到另一边的墙角。
就像她在这个家的日子,一天天,一夜夜,在无声的沟通鸿沟里,在细碎的摩擦中,缓慢而艰难地向前移动。
而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