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王玲就起来了。
按照规矩,出嫁第七天是回门的日子。她穿上了那身红嫁衣——自从新婚夜后就没再穿过,布料已经有些皱了,袖口还沾着那天桃酥的碎屑,她小心地拍打干净。头发梳成媳妇髻,用那根银簪子固定好,这是她身上唯一像新媳妇的物件。
婆婆早早准备好了回门礼:两包白糖用红纸裹着,四封挂面捆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刀五花肉,肥多瘦少,用油纸包着,系着草绳。东西不多,但在这个年月已经算体面。
李志刚也换了身干净衣裳,深蓝色的确良上衣,洗得发白,但熨得很平整。他拎起那些礼物,看了王玲一眼,点点头,示意可以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李家院子。晨雾还没散,村庄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路上几乎没人,只有早起拾粪的老人佝偻着背,看见他们,停下脚步,眯着眼看了会儿,又继续低头走路。
王玲跟在李志刚身后,步子迈得很小——新媳妇回门不能走得太快,显得急;也不能太慢,显得不情愿。她的眼睛看着脚下的路,这条路她走了十八年,每一处坑洼、每一块突出的石头都熟悉。可今天走起来,感觉完全不同。
经过村口老槐树时,她抬头看了一眼。树还是那棵树,树干上的疤还在,树冠秃了大半,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摇晃。她想起小时候,夏天常和妹妹王蓉在树下玩,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王蓉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她学了很久,终于能歪歪扭扭地写出“王玲”两个字。
现在树下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鸡在刨食。
继续往前走,路过溪边。溪水比前几天涨了些,哗啦啦地流着。那块大石头还在,表面被晨露打湿,泛着青黑的光。王玲的脚步慢了一拍,眼睛盯着那块石头——她有多少个下午坐在这里,看水,看鱼,看自己的倒影。那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安静,完整,不需要说话。
李志刚察觉她慢了,回过头来看。王玲赶紧跟上,目光从石头上移开。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一晃而过,红色的嫁衣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显得格外刺眼。
过了溪,就是通往王家的那段路了。路两旁的稻田已经收割完,稻茬整齐地排列着,像无数个沉默的叹号。王玲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和父亲一起在这里捆稻草,她的手巧,捆的稻草垛又紧又整齐,父亲看了直点头。
现在田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遗落的谷粒。
远远地,王家的院子露出来了。三间土坯房,低矮的院墙,那棵老枣树从墙头探出枝丫,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指向天空。烟囱里冒着烟,是母亲在烧早饭。
王玲的脚步越来越慢。她感觉心跳得厉害,手心出了汗。七天,只有七天,可感觉像过了七年。她看着那个熟悉的院子,那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要回的门。
李志刚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等她。王玲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院门虚掩着,她能听见里面传来弟妹说话的声音,还有母亲炒菜的滋啦声。
她伸手,轻轻推开院门。
吱呀一声,院子里的一切映入眼帘。
还是那个院子,井台在左边,鸡窝在右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洗好的衣服,在晨风里轻轻晃动。弟弟正在喂鸡,看见他们,愣了一下,然后扔下鸡食瓢就往堂屋跑:爸!妈!姐回来了!
母亲从灶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见王玲,她站在那里,锅铲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没动。然后她快步走过来,眼睛上下打量着女儿,从头发看到脚,目光最后停在王玲脸上。
王玲看着母亲。七天不见,母亲好像老了些,眼角皱纹更深了,头发里多了几根刺眼的白。她想笑,想比划着说我回来了,可手指抬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比划。
母亲先动了。她伸手,摸了摸王玲的脸,又摸了摸她的肩膀,像是在确认这是真的女儿。然后她看向李志刚,挤出笑容:志刚来了,快进屋坐。
李志刚点点头,把回门礼递过去。母亲接过来,连声道谢,引他们往堂屋走。
父亲从堂屋出来了。他站在门槛里,看着王玲,看了很久。他的眼神很复杂,有高兴,有心疼,还有王玲看不懂的歉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点点头: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王玲看懂了。她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
堂屋里摆好了早饭。还是那张八仙桌,还是那几个缺了口的粗瓷碗,桌上摆着玉米糊糊、咸菜、还有一盘炒鸡蛋——应该是特意加的。母亲招呼李志刚坐下,又拉着王玲坐在自己身边。
吃饭时,气氛有些微妙。父亲和李志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庄稼的事,母亲不停地给王玲夹菜,眼睛却不时瞟向李志刚,观察他的反应。弟弟妹妹埋头吃饭,偶尔偷看一眼姐姐,又很快低下头。
王玲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还是那个味道,母亲做的糊糊总是偏稀,偏咸。可今天喝在嘴里,却觉得格外香。她喝着喝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滴进碗里,和糊糊混在一起。
母亲看见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没说话。
饭后,母亲把王玲拉到西厢房——她曾经的房间。炕上还是那铺席子,窗台上那个小陶罐还在,只是里面没有野花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有一种久不住人的清冷。
母亲关上门,转过身,双手握住王玲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暖。她看着女儿的眼睛,嘴唇动了动,说得很慢:他……对你好吗?
王玲看着母亲的唇形,读懂了这句话。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是垂下眼睛。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不好?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好。
母亲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王玲鬓角的碎发。她的手指在女儿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王玲手里。
布包很轻,王玲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钱,还有一小包冰糖。冰糖用油纸包着,已经有点化了,黏在纸上。
拿着。母亲比划着,偷偷的,自己买点吃的。
王玲摇头,想把布包推回去。母亲按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摇摇头。她的眼睛红了,但没让眼泪掉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父亲喊母亲的声音。母亲最后看了王玲一眼,转身出去了。王玲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布包,冰糖在油纸上慢慢化开,黏糊糊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走到窗边。从这个窗户看出去,能看到院子的一角,能看到那口井,能看到晾衣绳上熟悉的衣服。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就像这条路,她走了十八年,今天却走得如此艰难。就像这个家,她住了十八年,今天却成了客人。
物还是那些物,人还是那些人,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像那溪水,日夜不停地流,看起来还是那条溪,可每一刻流过的,都不是原来的水了。
王玲把布包小心地塞进衣兜,整理了一下衣衫,推门走出房间。
堂屋里,父亲和李志刚还在说话。母亲在收拾碗筷,看见她出来,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该走了。回门不能待太久,这是规矩。
王玲走到父母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时,她看见母亲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父亲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一句:好好的。
李志刚也站起来,对岳父岳母点点头:那我们走了。
走出院门时,王玲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动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李家的路上。晨雾已经散了,太阳出来了,照得田野一片金黄。路还是那条路,溪水还在流,老槐树还在那里。
可王玲知道,从今天起,这条路对她来说,有了新的起点和终点。起点是李家,终点是王家——那个她曾经以为永远是家的地方,现在成了要回的门。
物是人非。
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比肩上那把锄头还沉,比背上那捆柴禾还重。
她跟在李志刚身后,慢慢走着。红色的嫁衣在秋天的田野里,像一点渐渐暗淡的、终将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