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王玲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起初是莫名的困倦,像是骨头里灌了铅,白天做活时,手里的锄头或扫帚莫名比往日沉上几分。然后是清晨起来,喉头总堵着一股说不清的恶心,对着水盆干呕,却又吐不出什么。月事迟了半月有余。
她心里模模糊糊有了猜测,却不敢确定,更不知该向谁说。在一个寻常的晌午,她在灶前烧火,那股熟悉的恶心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猛地捂嘴转身,对着墙角干呕了几声,眼眶都憋出了泪。
婆婆正端着一簸箕拣好的豆子进来,见状脚步一顿。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脸上、身上迅速扫了几个来回,最后定在她下意识抚着的小腹上。簸箕被轻轻放下,婆婆走近两步,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审慎:这个月的……来了没?
王玲读懂了唇语,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摇了摇头。
婆婆的眼神倏地变了。那里面深视的冰层似乎裂开一道缝,透出一种混合着精明、骨量和某种近乎炽热的东西。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出了灶房。不一会儿,李老倌被叫了回来,两人在堂屋里低声说着什么,话音断续传不进王玲的耳朵,但那种突然凝聚起来的、关乎重大的气氛,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天晚饭时,桌上的气氛微妙地不同了。那盘照例少得可怜的炒鸡蛋,破天荒地被婆婆拨了一大半到王玲碗里。李老倌咳嗽一声,说了句:多吃点,身子要紧。李志刚则从饭碗上抬起眼,看了王玲一眼,那眼神有些陌生,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这个人,又像是在确认某件物品新增的价值。
往后,婆婆放下筷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权威,但内容却变了,重活就别碰了。水缸让志刚挑,衣裳堆着,等我闲了洗。你就在家做点灶上、针线上的轻省活。
王玲低着头,筷子戳着碗里金黄的鸡蛋。这突如其来的优待,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温暖,反而像一层更细密、更柔软的网,悄然罩了下来。她明白,这关怀不是给她的,是给她肚子里那个可能存在的李家的种。
第二天,村里的赤脚医生被请了来。干瘦的老头儿隔着桌子给她号了脉,又眯着眼问了婆婆几句,最后点点头,含糊地说:像是喜脉,日子还浅,再过些时日就稳了。他开了几副安胎的草药,婆婆仔细收了,付钱时竟没有太多犹豫。
从此,王玲的日子看似松快了,实则被套上了另一重无形的枷锁。婆婆的规矩变得更多、更细:不准她跨门槛太快,不准她伸手够高处的东西,不准她吃生冷,不准她久坐或久站,甚至她走路的步子都被要求放缓、放稳。每天,婆婆会定时盯着她喝下那碗黑苦的安胎药,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才收回目光。
她的活动范围被进一步限制在院子以内。偶尔想出门透透气,去溪边走走——那是她从前在王家长日里唯一的慰藉——刚走到院门,婆婆的声音就会从身后响起:风大,仔细闪着。或者,石头路滑,回来吧。
她成了这座院子里最珍贵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却也密不透风地收藏看守起来。所有的关注点都落在她的肚子上。婆婆会盯着她日渐松垮的腰身看,会在她吃下东西时露出满意的神色,会和李老倌低声计算着月份,推测是男是女。李志刚夜里挨过来时,动作似乎放轻了些,但也仅此而已。事后,他依旧背过身去,只是偶尔,他的手会无意识地、笨拙地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停一下,很快又移开。
王玲抚着自己渐渐显形的肚子,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与她血脉相连。偶尔,她能感到轻微的、鱼儿吐泡般的悸动,那是前所未有的奇异体验,让她在麻木中生出一丝微茫的、属于母性的柔软。但这点柔软,立刻就被周遭冰冷现实的铁壁撞了回来。
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孩子,从被知晓存在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完全属于她。他是李家的希望,是公婆眼中的继承人,是丈夫传宗接代的证明,是这场换亲交易最终要兑现的、最核心的果实。而她,不过是孕育这果实的土地,是暂时保管珍宝的容器。
一天,婆婆拿出几块柔软的细布和棉花,说是要给孩子准备襁褓和小衣。她让王玲帮着裁剪,却并不让她动针线缝制。你眼神得好,猜准就行。婆婆说,缝的话,我来,我手稳,针脚也粗实些,耐磨。
王玲摸着那些细软温润的布料,想起自己箱底那些精致的绣样,想起她曾给未出世的弟妹绣过的小老虎帽。她的手,曾经能绣出百子图,如今却连为自己孩子缝一件衣裳的资格都没有。她沉默地按照婆婆的要求,用粉块在布上画出线条,然后看着婆婆接过剪刀,咔嚓剪下。
剪刀的声响干脆利落,像一种宣判。
晚上,她躺在炕上,李志刚已经睡熟。她的手轻轻搭在微凸的腹上,感受着那里一片寂静。忽然,里面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很微弱,像蝴蝶扇了一下翅膀。
她浑身一僵,随即一种酸楚的暖流冲上眼眶。
这是她的孩子。在这四面无声、充满审视与计算的孤寂里,唯一真正与她同在、血脉交融的生命。
可是,她连这份微弱的胎动带来的慰藉,都无法与人分享。无人会问孩子今天动了吗?,无人会和她一起猜测是男孩还是女孩,无人会对着她的肚子说些温柔期盼的话。
所有的关怀都是向内的,指向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所有的规矩都是向外的,将她牢牢禁锢在容器的角色里。
她慢慢蜷起身子,将脸埋进枕头。枕套粗糙,摩擦着皮肤。窗外,早春的风依旧带着寒意,呼啸着掠过夜空。
这个孩子,带来了短暂的、虚伪的好日子,却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这牢笼中的位置——一个被暂时提高了保管规格的器物,仅此而已。
而那真正与她骨肉相连的小生命,仿佛在降临之前,就已被人从她怀里,轻轻地、却是不容置疑地,预定了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