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最盛的七月末尾,王玲在半夜里被一阵紧似一阵的腹痛惊醒。
那痛起初是钝的,像有只手在肚子里缓慢地绞着肠子。她蜷缩在炕上,额头抵着冰凉的苇席,牙齿死死咬住被角,将呻吟闷在喉咙深处。汗水很快浸湿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黑暗浓稠如墨,只有窗棂间透进几点惨淡的星光。身边的李志刚睡得正沉,对咫尺之遥的挣扎毫无察觉。
阵痛的间隙,她大口喘着气,手指无意识地摸到枕下,触到那个早已干瘪的小布包。里面只剩下一角水红缎子,柔软冰凉。她紧紧攥住它,仿佛那是连接过往岁月、连接娘家那个沉默但尚有温度的世界的唯一缆绳。
下一波剧痛来得更猛、更急,像有铁锤在腰椎间砸落。她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溢出一丝无法压抑的、破碎的气音。李志刚终于被惊动了,含糊地咕哝着翻身,睡眼惺忪地看见她扭曲的样子,愣了一瞬,才像被烫到似的弹坐起来。
妈!妈!他朝门外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而慌张。
堂屋的灯很快亮了。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婆婆举着油灯进来。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绷得很紧,视线飞快地扫过王玲汗湿苍白的脸和蜷缩的身体,然后落到她被汗水浸透的下身。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评估。
是要生了。婆婆的声音很稳,带着惯常的指挥若定,志刚,去灶上烧两大锅开水。多添柴,烧滚。她又转向跟进来的李老倌,他爹,你去村东头请刘婆,快。
李志刚趿拉着鞋跑了出去。李老倌也快步消失在夜色里。婆婆放下油灯,上前掀开王玲身上的薄被,伸手在她高耸的肚腹上按了按,又探了探。她的手指粗糙有力,按压带来更多不适,王玲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头胎,且得磨一阵。婆婆直起身,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忍着点,别乱喊,留着力气。
阵痛如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拉长、碾碎,填充进无尽的痛楚里。王玲死死咬着布巾,眼前阵阵发黑。婆婆在屋里进进出出,端来热水,拿出早就备好的草木灰和旧布,又检查了炕席是否平整。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处理重大事务的严肃,唯独没有对炕上痛苦挣扎的儿媳流露丝毫温言软语。
李志刚烧好水,在门外探头,被婆婆一眼瞪了回去:男人家别进来,晦气。他便蹲在堂屋门槛上,听着里面压抑的声响,闷头抽烟。
接生婆刘婆很快到了,是个干瘦麻利的老太太。她和婆婆低声交换了几句,便上前查看。两个经验丰富的妇人围在炕边,像评估一件即将出窑的瓷器。她们谈论着宫口、胎位、用力时机,那些词汇对王玲而言模糊而遥远,她只能从她们嘴唇的张合和神情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到事态的进展。
最剧烈的疼痛终于到来。仿佛整个身体要被从中劈开。刘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短促有力:用力!往下挣!婆婆的手也按上了她的肩膀,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王玲眼前发白,所有的意识都凝聚成一点,遵从着那指令,将残存的力气孤注一掷地推送出去。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之后,身体里陡然一空。
随即,嘹亮而愤怒的啼哭声划破了室内的凝滞。那声音如此尖锐,穿透力极强,连几乎感知不到声音的王玲,都能从身下炕席、从空气中捕捉到那强烈的、新鲜的震动。
带把儿的!是个小子!刘婆欢喜的声音响起。
婆婆迅速上前,接过那浑身湿漉、啼哭不止的肉团。她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一种王玲从未见过的、近乎灼亮的光彩。她顾不上血污,用准备好的软布匆忙擦拭了几下婴儿,仔细查看了他的四肢、五官,尤其是那象征男丁的部位,然后长长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好!她连声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李家有后了!
李老倌在门外显然也听到了,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咳嗽。李志刚冲到了门口,碍于规矩没进来,但兴奋的声音透进来:妈!是小子?
是小子!婆婆高声应道,语气充满了骄傲。
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的喜悦,都聚焦在那个啼哭的婴儿身上。刘婆手脚利落地处理着脐带,婆婆则用早就准备好的、柔软的新襁褓,将孩子仔细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她抱着孩子,轻轻摇晃,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珍爱。
王玲瘫在炕上,像一条被浪头抛上岸的鱼,浑身湿透,精疲力竭。身下是黏腻和狼藉,腹部空荡而疼痛。她偏过头,望向婆婆怀里的那一团襁褓。那是她的孩子,从她身体里剥离的一部分。她看着他那小小的、蠕动的嘴巴,看着婆婆凝视他时温柔的眼神,心里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洪流——有完成一件生死大事后的虚脱,有对那新生命本能的亲近,更有一种冰冷的、清晰的认知:从啼哭响起的那一刻,孩子就不再只属于她了。
刘婆过来给她清理下身,按压肚子,手法熟练但谈不上温柔。婆婆抱着孩子凑近了一些,似乎想让她看看,但目光并未与她对视,只是注视着怀里的婴儿,嘴里念叨着:看看你娘,为你可受了罪了。这话像是说给孩子听,也像是说给在场的旁人听。
王玲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去碰碰孩子的小脸。就在即将触到时,婆婆自然地侧了侧身,将孩子抱开了一点,转向刘婆:快称称,有多重?这哭声响亮,肯定壮实。
王玲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垂下,落在沾满汗水和血污的炕席上。指尖冰凉。
清理完毕,换上干净的草纸和褥子。婆婆将已经停止啼哭、渐渐睡去的婴儿,放在炕角一个早就铺好的、柔软的小窝里——那是用旧棉袄仔细垫成的,离王玲有一段距离。
你乏了,先睡。婆婆对王玲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淡,孩子我看着。夜里要喂,我叫你。
油灯被捻暗了。刘婆收拾好东西,接过婆婆塞的红包,说着恭喜的话离开了。婆婆就坐在炕沿,守着那个小窝,背影在微光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李志刚和李老倌在堂屋低声说着话,语气是轻松的、满足的。
王玲独自躺在属于自己的这一侧,身下的干净褥子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气味,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和草灰的混合气息。她侧过头,看着炕角那模糊的一小团。那是她的儿子。她历尽痛苦带到世上的生命。
可此刻,他安静地睡在婆婆的监护下。而她,像一个被使用过后、需要清理和修复的工具,被搁置在一旁。
剧烈的疲惫如潮水涌上,将她拖入昏沉。在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的感觉是身下未散的痛,和心底那片迅速扩大的、冰冷的空洞。
孩子的诞生,没有拉近她与这个家的距离,反而像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将她划在了母亲这个身份真正核心权力之外。她提供了血肉和痛苦,而拥有和掌控的权利,似乎从一开始,就被署名给了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