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时,李家收到一封信。
信封是县城中学专用的那种白色信封,右下角印着红色的校名。钢笔字迹清秀流利,写着李志刚 转 王玲收,落款是县中 王蓉。信是村支书从公社捎回来的,李老倌接了,捏在手里掂了掂,才递给刚扫完雪、正在檐下跺脚的王玲。
你妹妹,县里来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王玲怔了一下,几乎是用双手捧过那封信。冰冷的指尖触到光滑的信封,心脏却猛地一颤,泛起一丝久违的、带着酸涩的温热。妹妹王蓉,那个眼睛总是亮晶晶、会拉着她的手滔滔不绝说话的小妹,去县城上高中快一年了。这是她寄来的第一封信。
她将信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贴着最里层的衣衫放好。那一整天,喂鸡、扫院、在灶前烧火时,她都感觉胸口揣着一团小小的、不熄的炭火。甚至在婆婆又一次抱怨栓柱的棉裤做得不够厚实时,那团火也仍在微弱而固执地散发着热量,提醒她:墙外的世界还在,还有人用她看不懂却感受得到的方式,在记挂她。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栓柱在李志刚那头的炕角睡熟了,发出细微的鼾声。王玲才敢就着窗纸透进的、雪地反射的朦胧冷光,偷偷拿出那封信。她不识字,但妹妹说过,会在信纸上给她留话。她盘腿坐在炕梢,将信纸轻轻展开。
信纸是带着横线的稿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蓝黑色的字。王玲的手指微微颤抖,抚过那些排列整齐、她却完全无法解读的墨迹。它们像一扇扇紧闭的窗,里面锁着妹妹的声音、妹妹的世界。她努力辨认,也只能勉强看出几个字的轮廓似乎眼熟——姐、家、学。她凑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到纸面,仿佛这样就能从油墨的气味里,捕捉到妹妹的气息。
就在视线因焦急和无力而模糊时,她看到了信纸最下方,空白处用铅笔画的一幅小画: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并肩站在一条波浪线旁。波浪线上点了几个小点。王玲的心瞬间被攥紧了——是溪水!村口那条溪!两个小人,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是现在的王蓉),一个梳着齐耳短发(是从前的自己)。溪水里的点,是游鱼。妹妹在画她们的过去,画那条连接着她们无数沉默午后和悄悄话的溪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用指腹反复摩挲那幅小画,感受着铅笔留下的浅浅痕迹。这是妹妹给她的、跨越文字屏障的密语,她看懂了。
可是,那些占据了大半信纸的文字呢?妹妹在学校究竟过得怎样?高中课业重吗?住得惯吗?有没有受委屈?她又没有……问起姐姐在李家过得好不好?
渴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她盯着那些陌生的方块字,第一次对自己身处的无声世界,生出如此尖锐而彻底的愤怒。她能看懂云的变化预知风雨,能看懂账目的数字分毫不差,能看懂泥土的干湿决定瓦坯成败,却偏偏看不懂至亲之人最想诉说的言语。
第二天午后,她借故去合作社买针线,揣着那封信,找到了村里小学的周老师。周老师是王蓉的启蒙老师,看着她们姐妹长大。王玲把信递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又指指信,双手合十,眼含恳求。
周老师会意,接过信,在合作社柜台旁不太明亮的窗下,戴起老花镜,轻声读了起来。他的声音平稳,尽量让口型清晰:
姐,见字如面。你身体好吗?栓柱外甥应该很活泼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我到县中已经快一个学年了……
王玲紧紧盯着他的嘴唇,屏住呼吸。
这里一切都好。学校很大,有三层的教学楼,图书馆的藏书室有咱们村合作社那么大。功课比初中难多了,特别是物理和化学,有点吃力,但我喜欢。晚上自习室总是坐满人,很安静,只听得到翻书和写字的声音……
周老师缓缓念着,王玲仿佛透过那些文字,看见了妹妹伏在明亮的灯下,眉头微蹙地演算习题,或是在图书馆高高的书架间穿梭。那是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却由衷为妹妹感到骄傲的世界。
姐,我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偶尔在校报上写点小文章。还学会了打排球,虽然打得不好……这里的生活很充实,只是有时候,特别是晚上从自习室回宿舍,走过空旷的操场时,会特别特别想家。想妈做的玉米糊糊,想爹抽旱烟的味道,最香的……还是你。
念到这里,周老师的声音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些,抬眼看了看王玲。王玲垂下眼帘,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姐,你在李家……一切都顺心吗?干活不要太拼,尤其是做瓦那种重活,伤手腕。记得你以前冬天手总会生冻疮,现在好些了吗?要自己当心。
周老师继续念着,王玲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妹妹还记得,记得那么细。
……栓柱要是哭闹不好带,你也别太焦心,孩子都是一阵一阵的。姐,你要多顾着自己。我在这边挺好的,老师同学都很照顾。县城的供销社里有种雪花膏,袋子香得很,等我放假回去,一定给你带一袋。
信的末尾,王蓉写道:姐,这封信我写写停停,改了又改,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又怕写得太啰嗦。好多事情,真想当面和你慢慢讲。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等我放假,就回去看你。很想你。
周老师念完了最后一个字,将信纸仔细折好,递还给王玲。他摘下老花镜,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瘦削的年轻妇人,轻轻叹了口气:王蓉……长大了,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信写得真情实意。
王玲接过那封变得无比沉重的信,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时,外面灰白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发酸。怀里那几张薄纸,此刻却像浸透了妹妹全部的情感与牵挂,压得她心头又暖又痛。
妹妹的信,像一束遥远却清晰的光,穿透李家院墙的厚重与生活的窒闷,照了进来。让她知道,自己尚未被至亲遗忘在命运的角落。可这束光,也无比清晰地映照出她自身的困境:妹妹正在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学习着她永远无法系统掌握的语言(文字),经历着她永难触及的青春。而她自己,却被困在这方无声的天地里,连倾听妹妹心声,都需要借助旁人的转译。
当晚,她又趁夜深人静,拿出那封信。雪光幽微,她再次展开信纸,目光长久地流连在那幅溪边小画上。然后,她将信纸轻轻贴在脸颊上,冰冷的纸张渐渐染上她的体温。
她想象妹妹在县中宿舍的灯光下,咬着笔头斟酌词句,将思念和见闻一笔一画倾注纸上;想象妹妹谈起文学社和排球时,眼中闪烁的光彩;想象妹妹说很想你时,那份毫无保留的依恋。
这些想象带来些许近乎奢侈的慰藉,但随即是更深的无力与孤独。她无法回信。她甚至无法用妹妹能完全理解的方式,诉说这里的寒冷、沉默与疏离。她只能将这一切吞咽下去,在妹妹充满希望的描述面前,保持沉默。
那封信,最终被她用一块最柔软的旧手帕包好,藏进了陪嫁木箱最底的夹层,紧紧挨着母亲给的那角红缎子。这是她从过往和外界获得的,仅有的两件信物。一件代表着被迫割舍的来路,一件代表着无法企及的远方。
它们无声地证明着爱与被爱,却也像最精确的尺,丈量出她与那些温暖之间,已然遥不可及的距离。妹妹的信是一根纤细却坚韧的风筝线,另一头系着高远天空下蓬勃生长的希望与未来;而这一头,拴在她手腕上的,却是名为李家媳妇的、沉甸甸的镣铐。她攥着线,却再也飞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