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钻心的疼痛让秀芝的哭喊声变了调,从最初的尖锐,渐渐转为一种绝望的、小兽般的哀鸣。她小小的身子在母亲怀里剧烈地颤抖,被攥住的脚踝一片通红,另一只自由的脚徒劳地踢蹬着,试图挣脱这突如其来的酷刑。
娘…娘…松开…芝芝听话…再也不玩石头了…她语无伦次地求饶,涕泪混在一起,糊满了稚嫩的脸颊。她以为是自己不听话,才招致这样的惩罚。
李秀娘的心,随着女儿每一声抽噎都像被针扎一样。她不敢低头看女儿那双被泪水洗过、充满惊恐和不解的眼睛。那眼睛曾经像最亮的星星,此刻却映照着她这个刽子手娘亲的脸。她的手心全是冷汗,缠绕布带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
芝丫…我的乖囡…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不堪,娘…娘这是为你好啊…
为你好。
这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从她颤抖的唇间逸出。它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压垮了秀芝微弱的反抗,也压碎了李秀娘自己心头那点残存的、属于母亲的柔软。
这不是她独创的话。这是她的母亲,在她同样年幼、同样因缠足而哭喊时,流着泪对她说过的话。也是她母亲的母亲,一代一代,在无数个这样的午后或深夜,对无数个像秀芝这般大的女娃儿说过的话。它是一条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铁律,在女人们之间口耳相传,用眼泪和痛苦作为粘合剂,牢牢焊在每一个女性的命运之上。
现在疼一阵子,将来才好过一辈子…她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记忆里的说辞,仿佛不这样念诵,自己就会先崩溃掉。脚大了…将来嫁不到好人家…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咱家没规矩…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不敢与女儿对视。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在春风中舒展着枝叶,自由自在。可她怀里的女儿,却正被剥夺着奔跑和跳跃的权利。
女人家…德言容功,‘容’字里头,这脚是第一等的要紧…她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说给秀芝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为这残忍的行径寻找一个正当的理由。脚小三分俏,走起路来才袅袅婷婷,男人才会高看一眼…娘是过来人,不会害你…
为你好。
是为了让她将来不被婆家嫌弃?是为了让她能在妯娌间抬得起头?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步步生莲的赞美?
李秀娘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模糊地觉得,她正在做的,是一件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事情。就像太阳东升西落,就像女人总要嫁人生子。这女德的规训,早已渗透进她的骨血,成为一种无需思考的本能。痛苦是必要的代价,沉默是必须的美德。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秀芝因疼痛而紧绷的小腿上。那泪滴和她手上冷酷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秀芝感受到了那滴泪的灼热。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母亲流着泪,却依旧死死缠绕着布带的手。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恐惧。她不明白,为什么为她好,会是这样一种让她痛不欲生的方式?娘亲的眼泪,是真的心疼,还是…只是这可怕仪式的一部分?
她不再挣扎了,不是因为顺从,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无助的麻木。身体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在这个春日下午,伴随着为你好这三个字,正一点点地从她身体里抽离、死去。
母亲的眼泪,并未洗去这暴行的残酷,反而像一层清漆,涂抹在那世代相传的、名为女德的铁律之上,让它显得更加光亮,也更加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