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疼痛几乎要将秀芝整个吞噬时,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混合着杂乱而充满活力的脚步声,像一道不受约束的风,猛地撞开了窗棂,闯进了这间弥漫着痛苦气息的屋子。
追不上!哈哈,陈守业你追不上我!
看我抓到你不把你扔河里去!
是哥哥守业和邻家几个男娃的声音。他们似乎正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脚步声咚咚地敲击着院外的土地,急促而有力,像擂响着一面自由的战鼓。
秀芝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透过那扇小小的、糊着桑皮纸的窗户,她能看见几个模糊而欢快的身影,像旋风一样从窗前一闪而过。哥哥穿着那件靛蓝色的旧衫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跑得像一头撒欢的小马驹。他的脚上,是一双露着脚趾的破草鞋,可那双脚是多么有力啊!能奔跑,能跳跃,能砰地一声踢开挡路的石子,能稳稳地扎在地上,把他像旗杆一样挺直。
另一个邻家男孩,光着黑黝黝的脚板,踩在还有些凉意的泥土上,扬起一小片淡淡的尘土。他们追逐、叫喊、毫无顾忌地大笑,那声音里充满了秀芝此刻无法想象的、属于广阔天地的野性和快乐。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们身上,春风自由地拂过他们汗湿的额发。他们的世界,是整条巷子,是村边的溪流,是远处那片可以肆意打滚的草坡。那是一个没有布带缠绕、没有钻心疼痛、没有为你好这三个沉重字眼的世界。
秀芝怔怔地看着。
她小小的、被母亲死死攥在手里的左脚,还在承受着一波紧似一波的剧痛,那疼痛清晰地告诉她,她正被塑造成一个应该的样子。而窗外,哥哥他们那双可以肆意奔跑的脚,那双沾满泥土、象征着力量和自由的脚,却仿佛在向她展示着另一个截然不同、她却永远无法企及的人生。
一种尖锐的、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她五岁的心灵里破土而出。那不是单纯的羡慕,也不是深刻的嫉妒,而是一种懵懂的、却无比清晰的认知——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一道无形的、却比任何墙壁都更加坚固的鸿沟,就在这个午后,在她被按在炕沿上裹脚的这一刻,被残忍地划下了。鸿沟的那一边,是奔跑、欢笑、广阔的天空和无限的未来;而鸿沟的这一边,只有这间弥漫着苦涩气味的屋子,这条越收越紧的白色布带,和这只正在被折断、被束缚的脚。
哥哥的身影又一次跑过窗前,带起一阵轻快的风,吹动了窗纸,发出噗噗的轻响。那声音,在她听来,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不再看窗外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把头低了回来,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包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不像一只脚的左足上。剧烈的疼痛依旧,但一种比疼痛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像冬天的溪水,一点点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天地,从这一刻起,被永久地改变了。从窗外那片无垠的自由,坍缩成了身下这方冰冷的炕席,和这只被赋予女德意义、却永远失去奔跑权利的脚。
母亲还在絮絮地说着什么步步生莲,说什么好人家。可秀芝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的耳边,只剩下窗外那渐行渐远的、自由的奔跑声,和她自己心里,某种东西被彻底关进笼子时,那沉重落锁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