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穿过门缝的风,悄无声息地溜遍了邻近的院落。陈家的芝丫开始缠足了。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院子里来了几位客人。都是左邻右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穿着深色的粗布大褂,头发在脑后梳成紧巴巴的髻,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审视乃至一丝隐秘优越感的神情。领头的是住在巷子口的赵奶奶,她辈分最高,一双小脚走得颤巍巍,却异常稳当,像两根牢牢钉在地上的细木桩。
李秀娘忙不迭地将几位老婶子迎进屋里,脸上堆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窘迫和紧张。她搬来几个矮凳,请她们在炕沿边坐下。
小小的厢房,顿时被一种陈年的、带着烟火和衰老气息的氛围填满了。
秀芝被母亲安置在炕上,那双包裹着的、隐隐作痛的脚,此刻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她怯生生地看着这些陌生的、布满皱纹的脸,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母亲轻轻按住。
哟,这就是芝丫?瞧瞧,多水灵的孩子。赵奶奶率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她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像两盏探照灯,落在秀芝盖着薄布的脚上,开始裹了?让我瞧瞧,秀娘你手劲儿如何。
李秀娘像是接受检阅的士兵,有些局促地、轻轻掀开了盖在秀芝脚上的布。那只肿胀、带着淤青和血痕的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几道目光立刻聚焦过来。有啧啧的赞叹声,也有轻微的抽气声。
嗯,这脚形,是个好料子。赵奶奶伸出干枯得像老树根的手指,竟直接按了按秀芝脚背肿起的地方,秀芝疼得浑身一颤,却死死咬住牙没吭声。骨头软,裹起来成型快。秀娘,你这头开得不错,就是要狠得下心,这脚啊,越狠越俏。
旁边一位王婆婆点头附和,她撩起自己的裤脚,露出一双尖如笋尖、几乎不盈一握的小脚,语气里带着炫耀,也带着某种过来人的感慨:可不是嘛!老话都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咱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看我这脚,当年我娘给我裹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狠,三个月下不了地!可现在怎么样?当年你王叔(她已故的丈夫)就是看上我这双脚才上门提的亲!
她的话引来一阵附和的笑声。那笑声,在秀芝听来,刺耳又陌生。她们在谈论一种可怕的痛苦,语气却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和收成。
另一位沉默些的孙奶奶,则更务实一些。她仔细看了看秀芝脚上缠绕的布带,摇了摇头:这布还是不够硬,得用更粗粝的,浸过米浆晒干的那种,才吃得住劲,不容易松。她转向李秀娘,传授着经验,晚上睡觉也得绑着,不能松。孩子要是哭闹,就拿布团塞住嘴,忍过这阵子就好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分享着各自过来的路。如何用明矾消毒防止溃烂,如何将瓷片垫在脚底塑造弓形,如何应对发烧和感染……每一句经验之谈,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在秀芝稚嫩的心灵上,重新解剖着那份日夜折磨她的痛苦。
李秀娘在一旁唯唯诺诺地听着,点着头。在这些前辈面前,她作为母亲的怜惜和犹豫,似乎都成了不懂事和心慈手软的表现。她们的肯定,像是一种权威的认证,既加重了她内心的负罪感,也奇异地给予了她一种继续下去的勇气和理由——看,大家都是这样的,这就是女人的命,这就是为你好的必经之路。
秀芝蜷缩在炕角,听着这些陌生的奶奶、婆婆们,用轻松甚至带着些许得意的口吻,谈论着那种让她夜不能寐的酷刑。她们的话语,像无数条冰冷的、滑腻的蛇,钻进她的耳朵,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看着她们那一双双虽然裹得小巧、却明显扭曲变形、走起路来需要依靠身体剧烈摇摆来维持平衡的脚,再看看她们脸上那仿佛在展示某种勋章的坦然甚至自豪的神情……
一种比疼痛更深、更冷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
她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点:这种痛苦,不仅仅是母亲施加给她的。它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由无数像赵奶奶、王婆婆这样的女人,用她们的经验、她们的认可、她们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共同编织而成。母亲,或许也只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点,一个执行者。
反抗母亲也许还有一丝微弱的可能,但反抗这张无处不在、代代相传的巨网,她连想都不敢想。
祖母们的经验,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块巨石,将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对疼痛终会结束的渺茫希望,彻底砸沉了。
她默默地低下头,不再看那些苍老而兴奋的脸,也不再去看母亲那复杂而顺从的神情。她只是盯着自己那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象征着美好未来的脚,眼神里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光亮,也渐渐熄灭了,沉入一片死寂的、认命的麻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