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指点与喧嚣终于散去,屋子里重新归于沉寂。煤油灯被点燃,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跃,将母亲佝偻着收拾布条、药罐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陈旧的土墙上,像一个疲惫的幽灵。
秀芝被安置在炕梢,那双脚依旧被布带牢牢禁锢着,持续的闷痛和灼热如同背景噪音,她已经学会与之共存。母亲为她盖好被子,指尖无意中掠过她脚踝上方一处未被包裹的皮肤,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芝丫,忍一忍,过了这阵子就好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意味,仿佛在寻求秀芝的谅解,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秀芝没有回应。她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被烟熏黑的椽子,一动不动。
夜深了,母亲的鼾声响起,均匀而沉重。月光比昨夜更清冷一些,透过窗纸,在地上铺开一片模糊的银白。
这时,秀芝才悄悄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她没有试图去触碰那双被包裹的脚——那太疼,也太容易被察觉。她的手指,像一只独立的小动物,带着一种探索般的迟疑,轻轻移到了自己左侧大腿的内侧。
那里,在白天赵奶奶用她那干硬的手指检查时,长长的、略显尖锐的指甲,在不经意间划过。当时只有一丝轻微的刺痛,被脚上更剧烈的痛苦所淹没。但现在,在寂静和孤独里,那细微的伤口开始彰显它的存在。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道浅浅的、已经凝结的凸起。很细,很短,像被麦芒划了一下。她用指腹极轻地摩挲着那道小小的划痕,一种清晰的、区别于脚上那种混沌胀痛的、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传递到她的神经末梢。
这疼痛是她自己的,与为你好无关,与女德无关,与祖母们的经验也无关。它是如此微小,如此私密,甚至不足以让她流泪。但正是这种完全属于她个人的、未被任何宏大名义所定义的疼痛,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感受那道伤痕的轮廓,感受那细微的刺痛如何随着她的触摸而微微变化。她甚至微微蜷起身体,低下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那道伤。皮肤接触带来一丝凉意,以及一种……近乎安慰的感觉。
她在独自舔舐这道无人知晓、也无人会在意的伤口。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白天那些纷乱嘈杂的声音,那些含泪的规劝、那些炫耀的经验、那些冷酷的指导,仿佛被这道细微的疼痛过滤了,沉淀了。它们不再仅仅是外来的、令人恐惧和困惑的噪音,而是开始一点点地,如同水滴渗透石板,缓慢而坚定地,向内渗透。
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为你好…
骨头软,裹起来成型快…
要狠得下心…
这些话语,不再仅仅是施加于她的命令,它们开始与她身体上持续不断的痛苦、与她大腿上这道细微的划痕、与她每个夜晚无声的哭泣,逐渐融合在一起。
一种可怕的理解,在她五岁的心灵里懵懂地发芽。她似乎开始明白,这种痛苦,这种束缚,不是偶然的惩罚,而是一种规矩。就像吃饭要用筷子,见人要问好一样,是一种她必须接受、必须习惯、甚至必须内化到骨血里的东西。反抗它,是错的,是徒劳的,是会招致更多痛苦和指责的。
她不再去问为什么。那个问题,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连回响都被吞没了。
她收回抚摸伤痕的手,重新躺好,目光恢复了一片死寂的平静。那双被包裹的脚依旧在痛,但她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或者说,她感觉到的,不再仅仅是生理的痛,而是一种名为规矩的东西,正以一种冰冷而强硬的方式,烙印在她的身体上,塑造着她的形态,也禁锢着她尚未真正展开的灵魂。
从这一夜起,陈秀芝开始真正学习,如何将外界的暴力与痛苦,咀嚼、吞咽,最终消化成为自己命运的一部分。伤口的秘密,不在于它的疼痛,而在于她开始学会,独自一人,将这疼痛认作是她必须遵循的、不可违逆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