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被拉长,像浸了水的麻绳,沉重而黏腻。秀芝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炕头到门口这短短几步之间。那只被包裹的脚,成了她生命里一个永恒的、疼痛的重心,提醒着她每一次移动的代价。于是,那扇朝南的、糊着桑皮纸的榆木窗户,便成了她与外界唯一的、也是最主要的联系。
她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蜷在炕上靠窗的位置。起初,是麻木地、无意识地呆望着。后来,那扇窗便成了她全部的世界。
窗户不大,粗实的木棂将它分割成几个不规则的格子,像一副固定不变的、黯淡的画框。框住的景致也极其有限:一角灰蒙蒙的屋檐,挂着去年留下的、干枯的丝瓜藤;一小片总是被鸡鸭啄得光秃秃的泥地;以及,被屋檐和窗棂切割后,所剩下的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学会了根据光线的变化来判断时辰。清晨,阳光会从东边的窗格斜射进来,在炕席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温暖的金色光带,光带里有无数尘埃在欢快地舞蹈。那时,天空是鱼肚白的,带着些许羞涩的淡粉。等到日头升高,光带变得短而灼亮,天空也褪尽了颜色,变成一种刺眼的、近乎无情的湛蓝。午后,光渐渐西移,变得柔和而绵长,天空也跟着慵懒起来,染上些许暖黄。最后,当那点余晖也彻底消失,窗格就变成了纯粹的墨色,有时会嵌着几颗冷冽的星子。
她也熟悉了窗外那些固定的(演员)。几只总在泥地里刨食的芦花鸡,一只喜欢趴在屋檐下打盹的花猫,还有那棵老枣树最顶端的几根枝桠。春天,她会看枝头冒出鹅黄的嫩芽;夏天,看枝叶变得郁郁葱葱,偶尔有麻雀在上面歇脚;秋天,看几颗最早红透的枣子,像小小的灯笼挂在最高处,她够不着,哥哥却能像猴子一样蹿上去摘下来。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片有限的天空上流云的来去,猜测着风的方向。她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闹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有时,能看到哥哥的身影飞快地跑过窗下,带着一股风,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像一口古井,映着那片被框住的、流动的风景,自身却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扇窗,是她唯一的出口,也是她最坚固的牢笼。
它让她得以窥见世界的运行,却又无比清晰地昭示着她的囚禁。那片天空再广阔,属于她的,也只有这窗棂框住的这一小片。她可以看见飞鸟划过,自己却无法移动分毫;她可以听见溪流潺潺(如果风恰好从那个方向吹来),自己却再也无法走到溪边。
她不再渴望走到窗外去了。那种渴望,在最初的挣扎和意识到鸿沟之后,已经变成了一种沉重的、不敢触碰的奢望。她只是看着,日复一日地看着。看着那片有限的天空,从明到暗,从晴到雨。
视觉,成了她最后一片相对自由的领地。然而,就连这领地,也正在被无形地规训着。她学会了不再去看那些会引发疼痛联想的东西——比如哥哥那双能奔跑的脚,比如弟弟蹒跚学步时那份她已失去的平衡。她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无害的、静止的,或者遥远的事物上:云,树叶,星星,以及那片永远沉默的天空。
小小的窗口,框住了她的身体,也渐渐框住了她望向世界的目光和方式。她在这方寸之间,学习着安静,学习着顺从,学习着将一个女童天生对广阔天地的向往,一点点地,磨蚀成对一片有限天空的、沉默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