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门虚掩着,将王干娘那把嗓子滤得愈发尖亮,像把薄刃的剪刀,一下下剪破午后的宁静。秀芝指间的针悬在父亲秋衣的肩线处,已良久未动。她能听见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声音,嗡嗡的,混着堂屋那头传来的、决定她命运的对话。
王干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展示珍品般的自得:
陈嫂子,我王干娘在这四里八乡走了大半辈子,一双眼睛再毒不过!这吴家,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家!她刻意顿了顿,像是要留出时间让这论断沉甸甸地砸在听者心上,您可知晓?二十亩,整整二十亩上好的水田!旱涝保收的膏腴之地!家里粮仓年年堆得冒尖儿,饿不着冻不着!更难得的是,吴家就一个独苗!芝丫头嫁过去,上头没有兄弟妯娌争抢,将来那份家业,妥妥都是他们的!公婆身子骨硬朗,都是顶本分的老实人,姑娘过去就能掌事,这是多大的福气!
好人家。
这三个字,裹着蜜,却也带着倒钩,扎进秀芝的耳朵里。她看见母亲李秀娘的背脊几不可查地挺直了一些,那是一种被二十亩水田和独子这类硬邦邦字眼击中心思的反应。
母亲的声音带着谨慎,却也掩不住一丝探到宝的急切:他王干娘,您说的是…那,那吴家后生…人究竟怎么样?脾性可还温和?
王干娘的笑声立刻滚了出来,圆滑得像油珠滴在水面上:哎哟我的好嫂子!这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吴家小哥是出了名的老实本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守着那些田地过日子,烟酒不沾,连牌九都不摸一下!话是少了些,可这男人家,要紧的是实干,是扛得起家业!那些个满嘴抹油、招蜂引蝶的后生,哪是过日子的料?这才是真正能靠得住的!
老实本分、实干、扛得起家业。
秀芝的心,像一块浸了冰水的棉花,沉甸甸,冷飕飕地往下坠。她听明白了。在这套掂量“好人家”的秤杆上,那个将要与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人,他的眉眼神情,他是爱说爱笑还是沉默寡言,他手心是粗糙还是温热……所有这些构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细节,都轻飘飘的,抵不过二十亩水田和一个独子名分带来的分量。
她想起前村嫁出去的那个杏儿姐,回门时眼睛肿得像桃,只拉着她娘的手哭,说那人嗜赌,输了钱就打她。可当初媒婆上门时,说的也是家底殷实,人口简单。人们只看得见那殷实的家底,谁去管那殷实之下,藏着怎样一颗扭曲的心?
母亲沉默了。秀芝几乎能穿透门板,看见母亲此刻正飞速地捻着心里那副算盘——二十亩,独子,本分公婆……这些筹码太重了,足以将她心头可能闪过的一丝他人怎么样的微弱疑问,压得粉碎。
听着…倒真是…挑不出错处的好人家。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那里面先前的一点犹疑已被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踏实感取代,甚至带上了一点如释重负的轻快。
王干娘趁热打铁,语速快得像爆豆:可不是嘛!我还能把烂泥糊上墙?吴家也是相中了秀芝姑娘性子静、手脚麻利、一手好针线,是块过日子的好料!这才诚心诚意托我上门!彩礼的事儿,吴家也发了话,绝亏待不了姑娘,这个数……她压低了声音,报出一个数字。
谈话自然而然地滑向了更具体的交易——彩礼多少,嫁妆几何,仿佛在商议一桩板上钉钉的买卖。那些数字,冰冷而实在,勾勒出她未来的价格。
秀芝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因常年刺绣而指节分明、却总也洗不掉丝线颜色的手。就是这双手,绣活了兰草,赢得了父亲罕见的肯定。如今,它们也成了她被评估、被纳入好人家考量范畴的优点之一。
性子静、手脚麻利、一手好针线……这些她从小被规训、被打磨出的品质,此刻都成了她这件货物上,值得标价的、光鲜的标签。
那个名叫吴永贵的未来丈夫,在她的脑海里,依旧是一个模糊的、由田地、独苗和老实拼凑而成的剪影,没有五官,没有温度。她无法想象与他同桌吃饭是怎样的光景,无法想象他那老实的背后,是宽厚还是麻木。
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未来几十年的悲喜,她作为一个人的全部感受,在这些关于田亩、财富和世俗名声的喧闹讨论中,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不合时宜。她像一件待染的布匹,被架在名为婚姻的染缸上,人们只讨论缸里染料的成色与价格,无人问及布匹本身,是否愿意被浸染成他们期望的颜色。
她松开一直紧捏的针,那根细小的钢针落在未完成的秋衣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她心底那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堂屋里,关于好人家标准的认定已然完成,热烈的磋商仍在继续。
秀芝却只觉得,那透过窗纸照进来的、稀薄的秋日阳光,也带着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