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气砭骨,月色被厚厚的云层遮得严实,只有风声穿过巷弄,发出呜呜的悲鸣。秀芝屋里却难得地点了两盏油灯,光线暖黄,驱散了些许寒意。炕桌上摆着一小碟炒南瓜子,两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
坐在秀芝对面的,是邻家比她大几个月的姑娘,叫小娟。她们自幼一同长大,在溪边洗过衣裳,在田埂上挖过野菜,是彼此沉闷少女时代里为数不多的亮色。如今,小娟也定了亲,许给了邻村一户做豆腐的人家。
平日里,她们见面说话的机会不多,今夜是小娟偷偷溜过来的,借口是来找秀芝描个新花样。门一关,屋里便成了只属于她们二人的小小天地。
你瞧,小娟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绣着一对水鸟,颜色配得有些杂乱,她却献宝似的递给秀芝,我绣的,好不好看?娘总说我手笨,绣的东西上不了台面。
秀芝接过,借着灯光细看。那水鸟的脖子绣得有些过长了,像受了惊的鹅,但她看得认真,点点头:好看的,这水波纹有点活气。
小娟得了肯定,脸上放出光来,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混合着羞涩与惶恐的兴奋:秀芝,你说…那豆腐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偷偷瞧过一眼,黑壮黑壮的,一身豆腥气…她皱了皱鼻子,随即又叹口气,总归是没见过几面,往后…往后可怎么处呢?
这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秀芝心里那扇紧闭的门。她捏着瓜子的手顿了顿,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宁静:我…我也不知道。
小娟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要把积攒了许久的心事一股脑儿倒出来:我娘说,嫁了人,就得收起姑娘家的性子,伺候公婆,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想想都怕。你说,他会打人吗?我听说前村那个翠儿,嫁过去不到半年,身上就没一块好肉…
恐惧,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两个少女的心。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也不一定都坏吧?小娟忽又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属于少女的幻想,我娘还说,她刚嫁给我爹时,我爹偷偷给她藏过一块麦芽糖呢…兴许…兴许咱们遇上的,也不是那等混账人?这幻想如此脆弱,连她自己说出来都带着不确定的颤音。
秀芝想起吴永贵那沉默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侧影,心里一片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说说自己的恐惧,说说那隔帘一望的失望,说说那鲜红嫁衣带来的窒息感。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句:谁知道呢…都是命吧。
是啊,都是命。小娟也跟着叹了口气,那点刚刚燃起的幻想火苗,迅速熄灭了。她拿起炕上那件秀芝快要做完的、给未来婆母的抹额,摸了摸上面细密的针脚,语气里带着羡慕,秀芝,你手真巧,婆家肯定挑不出错处。不像我…
两个少女,并排坐在炕上,窗外是沉沉的夜和呼啸的风。她们分享着对未来的恐惧,那恐惧如此具体,又如此庞大,压得她们几乎喘不过气。她们也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一点点关于温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尽管那幻想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这夜话,是她们在踏入未知深渊前,最后一次笨拙而真诚的相互取暖。她们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只能在这短暂的同盟里,从对方同样惶惑的眼神中,汲取一丝微薄的勇气,去面对那即将到来的、被称为归宿的漫长黑夜。
夜渐深,小娟要回去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瓜子壳,拉着秀芝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眼神复杂:秀芝,咱们…往后都要好好的。
秀芝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送走小娟,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两盏油灯,依旧执着地燃烧着,在墙上投下秀芝孤单而沉默的影子。方才那一点点属于少女的、带着温度的低语,迅速被无边的夜色和寒意吞没,仿佛从未发生过。
她拿起那件鲜红的嫁衣,手指拂过冰凉的绸缎。小娟的恐惧,何尝不是她的恐惧?小娟那点微弱的幻想,她却连想象的力气都没有了。
闺蜜的夜话,像投入古井的一颗石子,短暂地激起了涟漪,最终却只让井水的沉寂,显得更加深邃,更加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