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上最后一根丝线被咬断的那一刻,秀芝感到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空茫。那件凝聚了她数月心血、华丽沉重的衣裳,像一副完成了的躯壳,悬挂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日日提醒着她那个不断逼近的、却始终面目模糊的未来。
她对那个未来的全部想象,贫瘠得可怜,几乎全部源于几本被翻得卷了边、藏在箱笼最底下的才子佳人话本。那是哥哥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闲书,被她偶然发现,像窃取火种一般,偷偷地、饥渴地阅读着。
在那些泛黄脆弱的书页里,婚姻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旖旎邂逅;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刻骨相思;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静好誓言。那里的男子,或是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或是仗剑天涯的侠义少年,他们懂得欣赏女子的才情与美貌,会为了一次回眸而辗转反侧,会为了守护爱情而冲破重重阻碍。
她曾一度沉浸在这些虚幻的故事里,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将自己代入那些命运多舛却终得良配的女主角。那一刻,针线的枯燥,母亲的训诫,缠足的隐痛,似乎都暂时远去了。她仿佛也能触摸到一种名为情的东西,它炽热,纯粹,足以照亮灰暗的现实。
然而,当目光从话本上抬起,重新落回那件鲜红的嫁衣上,落回这间囚禁了她十五年的屋子时,那种由文字构筑起的海市蜃楼便轰然倒塌。
吴永贵,不是话本里的才子,也不是侠客。他只是一个拥有二十亩水田的、沉默寡言的陌生男人。他们的结合,与情字无关,只与田地、名声和规矩有关。
她试图将话本里的情节,笨拙地套用到自己与吴永贵模糊的影子上,却只觉得无比荒诞。她无法想象,那个连正眼都未曾与她相对过的男子,会如何与她诗词唱和?她无法相信,那片沉重的、由媒婆之口描述的老实本分之下,会隐藏着怎样的柔情蜜意?
话本里,男女主角历经磨难后,总是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可幸福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话本从不会细说。是像母亲那样,终日操持,伺候公婆丈夫,在琐碎与劳作中磨灭所有少女的幻想?还是像村里那些成了亲的妇人一样,很快便挺起了肚子,然后围绕着灶台和孩子,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变得嗓门粗大,眼神浑浊?
她想象不出自己与吴永贵并肩而立的画面,想象不出他们之间会有怎样的对话。或许,根本就不会有对话。就像父亲和母亲,除了必要的家务事,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那种相敬如冰的沉默,或许就是她未来的常态。
恐惧,源于未知。而她的未来,就是一片浓雾弥漫的、巨大的未知。话本给予她的那点微光,非但没能照亮前路,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现实与幻想的鸿沟,加深了她对那片未知领域的畏惧。
她有时会痴痴地想,嫁过去之后,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吗?那屋子有没有一扇向阳的窗户?她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坐在窗边绣花?吴家的人,会不会比母亲更严厉?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
未来,像一个没有五官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时间的彼岸,她只能看到它庞大而模糊的轮廓,感受到它投下的、令人心悸的阴影。那阴影里,有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有对夫妻生活的懵懂与羞怯,有对失去最后一点自主权的绝望,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或许不会太坏的、极其渺茫的期盼。
但这期盼,如同冬夜里的萤火,微弱得连她自己都无法确信其存在。
她将那些话本重新用布包好,塞回箱笼最底层,像埋葬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然后,她拿起给未来婆母做的第二双鞋垫,继续一针一线地绣起规整的卍字纹。
针尖起落,丝线穿梭。
她用这重复了千万次的、令人麻木的动作,来填充那片关于未来的、令人恐慌的空白。仿佛只要不停下手中的针线,那个模糊而巨大的未来,就永远不会真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