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停止了。
喧闹的锣鼓、唢呐、人声鼎沸,像潮水般退去,最终被一扇沉重的木门隔绝在外。世界,骤然陷入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只剩下她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放大了无数倍的、沉闷的轰鸣。
花轿的帘子被掀开过,冷风短暂地灌入,又被迅速隔绝。她被一双粗糙而有力的手搀扶出来,脚步虚浮地踏在陌生的、冰冷的石板上。周遭似乎有很多人,低语声,窃笑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模糊的、令人不安的背景音。但她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只有那片从清晨便笼罩下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大红的盖头厚重而密实,像一口倒扣的钟,将她牢牢罩在其中。布料织得紧密,连一丝光线的轮廓都无法透入。这黑暗,与花轿内的昏暗不同,它更加绝对,更加令人窒息,带着一种未知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她被搀扶着,机械地移动。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是吴家的堂屋门吗?),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变化。然后,是上楼,木质楼梯发出嘎吱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脆弱的心弦上。最后,她被引着,坐在了一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地方(是炕吗?),身下是光滑的、带着新织物气息的缎面被褥。
搀扶她的手松开了。
脚步声退去。
门,似乎被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整个世界,仿佛被彻底抽空。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独自坐在这片绝对的、令人恐慌的黑暗里。
听觉,在这极致的静默中,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刮过屋檐,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能听到远处,或许是大厅方向,隐约传来的、宴饮的喧闹,那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无关。还能听到……自己那压抑不住的、急促而轻浅的呼吸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恐惧,像藤蔓,沿着脊椎悄然爬升,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这就是她的新房?
那个叫吴永贵的男人,他在哪里?他是什么样子?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楼下与宾客饮酒,还是……正在朝这个房间走来?
无数个问题,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霉菌,在她脑海里疯狂蔓延。每一个问题,都没有答案,只带来更深的寒意和茫然。
她像个被蒙住双眼的祭品,被安置在祭坛上,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却连刽子手的模样都无从得知。这红盖头下的黑暗,不仅剥夺了她的视线,更像一个巨大的隐喻——她未来的婚姻生活,或许就将是这样一片无法自主、无法看清前路的、漫长的黑暗。
时间,在这片凝滞的黑暗里,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一刻,也可能过了许久。
她僵硬地坐着,不敢随意动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那身厚重的嫁衣,此刻像一层冰冷的铠甲,包裹着她瑟瑟发抖的灵魂。指尖传来丝绸光滑而冰凉的触感,她却只觉得那冰凉正一点点渗透肌肤,冻结血液。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十五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缠足的痛、绣花的枯燥、母亲的训诫、隔帘一望的模糊侧影、婚书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都化作沉重的影子,层层叠叠地压下来。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再次尝到那熟悉的、淡淡的腥甜。
盖头之外,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她必须用余生去适应的家。
而盖头之下,只有她一个人,和她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关于未知命运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