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酸痛和心灵的疲惫让她一夜浅眠,天还未亮透,窗纸刚泛出青灰色,秀芝便惊醒了。身旁的吴永贵还在沉睡,鼾声均匀。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忍着不适坐起来,借着微光摸索着穿上昨夜叠好放在床头的、那身象征新妇身份的、颜色稍暗一些的红色棉袄。
她不敢点灯,怕惊醒丈夫,只是就着那点天光,摸索着梳理头发。少女时期垂在胸前的长辫已经盘成了严谨的圆髻,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住,标志着身份的彻底转变。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只有眼底淡淡的青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清晰地透出来。
当她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时,婆婆吴李氏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目光如两盏探照灯,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秀芝的心猛地一紧,连忙垂下眼,低低唤了一声:娘。
吴李氏没应声,只是上下打量着她,从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到身上略显拘谨的新衣,最后目光在她脚下顿了顿。秀芝感觉到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让她几乎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些。
永贵还没起?吴李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还……还没。秀芝的声音细若蚊蚋。
新媳妇头一天,要勤快。一大家子的早饭不能误了。吴李氏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灶房在右边,米粮在哪,油盐在哪,自己认认。永贵他爹和几个兄弟姊妹的口味,回头我慢慢告诉你。
是,娘。秀芝应着,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
这时,吴永贵也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了,含糊地叫了声娘。吴李氏的脸色这才稍霁,吩咐道:永贵,带你媳妇去灶房看看,认认地方。待会儿你爹、大哥、大嫂、还有底下的弟弟妹妹们都该起了。
吴家的灶房比秀芝娘家的要大,但也更显杂乱昏暗。水缸是半满的,灶台边堆着些柴火,墙角的米缸盖着木盖。秀芝默默记着方位,心里盘算着该从哪里开始。吴永贵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嘟囔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弄,便转身出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
她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开始生火、舀米、洗菜。动作有些生疏,火候也掌握得不好,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她手忙脚乱地扑打着,生怕弄出太大动静惹人笑话。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当一大家子人陆陆续续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坐定时,秀芝终于将简单的早饭——一锅稀粥,几碟咸菜,还有给男人们额外准备的窝头——端上了桌。她垂手站在婆婆身后,不敢坐下。
吴永贵的父亲,吴老爷子,是个沉默寡言、面容严肃的男人,他只抬眼看了看秀芝,没说话,便开始喝粥。大哥吴永富和大嫂周氏带着两个孩子,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和评估的意味。底下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弟妹妹,好奇地偷偷看她。
这是秀芝,永贵媳妇。吴李氏开口,算是正式向全家介绍了她。
秀芝赶紧微微屈膝,向在座的各位行礼,声音依旧很低:爹,大哥,大嫂……
嗯,坐下一块吃吧。吴老爷子终于发话。
秀芝这才在吴永贵旁边的凳子上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她不敢多夹菜,只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粥,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漠然。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提醒着她——这里是吴家,她是新来的媳妇,她需要学习这里的规矩,适应这里的一切,直到成为这个庞大机器里一个合格、沉默的零件。
清晨的认亲,没有热烈的欢迎,只有无声的审视。这一刻,陈秀芝彻底明白,作为陈秀芝的过去已经被斩断,她的人生,从此刻起,便是吴永贵媳妇的生活了。而这生活,才刚刚拉开沉重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