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矩,新婚第三日是新妇回门的日子。天色未明,陈秀芝便起身了,心中怀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言明的、混合着期盼与惶恐的复杂心绪。她仔细地梳洗打扮,穿上那身为回门准备的最新、最体面的衣裳——依旧是沉稳的色调,符合她已为人妇的身份。婆婆吴李氏难得地没有过多挑剔,只淡淡嘱咐了几句早去早回、莫要误了晚饭的时辰,又让永贵备了些寻常的果脯、糕点作为回门礼。
坐在吴永贵赶着的驴车上,离熟悉的陈家村越来越近。路旁的田埂、树木,甚至那块她儿时常在上面歇脚的大青石,都一如既往。风里带着熟悉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让她紧绷了数日的心弦,微微松弛了些许。她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三天在吴家的生活只是一场漫长的梦,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可以在父母跟前撒娇的陈秀芝。
然而,当驴车真正停在陈家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前时,那种虚幻的味藉便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了。
母亲早已等在门口,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里,除了欣喜,更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客套的打量。她先是快速扫了一眼秀芝全身,似乎是在确认女儿在婆家是否受了委屈,衣着是否得体,然后才将目光转向吴永贵,热情却又不失分寸地招呼:永贵来了,快,屋里坐。
父亲也站在院里,脸上是惯常的沉默,但看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一层以往没有的、对待出嫁女的审视意味。
踏进门槛的那一刻,感觉截然不同了。明明还是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一桌一椅都未曾改变,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界限。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拉着她的手絮叨家常,而是忙着去张罗茶水,动作间带着一种对待客人的周到。
她原本住的、那间狭小却充满她少女时期所有秘密的闺房,如今已经堆上了些许杂物,弟弟的东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那张她睡了多年的床铺,虽然依旧整洁,却再也寻不回当初那种全然放松、归属的感觉。她站在房门口,竟有些迟疑,仿佛闯入了他人的领地。
饭桌上,气氛更是微妙。母亲将最好的菜不住地往吴永贵碗里夹,言语间带着对女婿的客气。父亲偶尔问永贵几句田地里的收成,吴家的情况,话题始终围绕着吴家,围绕着秀芝作为吴家媳妇的生活。没有人再问她你想吃什么,也没有人像过去那样,随口说起村里谁家的趣事,仿佛那些都已经与她无关。
她试图像从前一样,饭后主动收拾碗筷,却被母亲轻轻拦住了:放着我来,你坐着歇会儿,如今是客了。
是客了。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秀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从她坐上花轿离开的那一刻起,这个生她养她的家,就不再是她的家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这里成了娘家,是她偶尔可以回来做客、却再也无法安睡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夕阳将她和吴永贵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回头望去,陈家的院落在她眼中渐渐模糊,与暮色融为一体。来时那份隐秘的期盼,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在吴家时更深的孤独与茫然。
在吴家,她是需要努力融入的新媳妇;在娘家,她已成为需要被客套对待的出嫁女。天地之大,那个名为陈秀芝的少女,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全然放松、肆意呼吸的角落了。这份回门路上的物是人非,比任何明确的规矩和指责,都更让她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出嫁,何为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