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吴家上下紧紧缠绕,越收越紧。每日那点清可见底的野菜汤和刮喉的树皮糊,只能勉强吊着一口气,身体的力气和心里的热乎气,都随着日渐空瘪的胃囊一点点流逝。每个人走路都带着飘忽,说话有气无力,眼神里是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这日午后,秀芝刚收拾完灶房,正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扶着冰凉的灶台稳住身子。连日来的饥饿和劳累,让她比旁人更显虚弱。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嘴里全是野菜的涩味和树皮的苦味。
婆婆吴李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满意。她没看秀芝,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灶台,又落在秀芝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杵在这儿作甚?没事做了?婆婆的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秀芝心头一紧,连忙站直身子,低声道:这就去。她以为婆婆又要指派什么活计,或者责备她动作迟缓。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吴李氏却极快地上前一步,几乎与她擦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秀芝感觉一样东西,带着一点微弱的、残留的温热,被迅速塞进了她虚握在身前的手里。
那触感粗糙、干硬,却有着食物独有的、令人心尖发颤的实在感。
秀芝整个人都僵住了,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她不用看,仅凭触感和那隐约飘入鼻腔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粮食的醇厚气息,就知道那是什么——是半块馍,掺着麸皮、颜色暗沉,但确确实实是粮食做的馍。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猛地抬头看向婆婆。
吴李氏却已经背过身去,走向水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持着当家主母威严的僵硬。她没有解释,没有叮嘱,甚至连一个温和的眼神都吝于给予。这半块馍,给得像是一场无声的、近乎粗暴的施舍。
秀芝的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那半块馍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她的心。她飞快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见,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将那半块馍紧紧攥住,藏进了衣服最里层。
她低下头,快步走出灶房,直到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屋里,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息。她掏出那半块馍,它已经有些干硬,边缘甚至带着些许霉点,但在秀芝眼中,它比世上任何珍宝都更珍贵。
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糙的麸皮摩擦着口腔,但那久违的、属于粮食的扎实感和微微的甜意,瞬间唤醒了几乎麻木的味蕾,也带来一股汹涌的、酸涩的热流,直冲眼眶。
她明白了。这半块馍,或许是婆婆从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里硬省下来的,或许是昨日某个亲戚悄悄接济、被她藏起来的。它不代表婆婆变得慈爱,它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基于同为女性、同为这个家庭挣扎求存者之间,一种沉默的、笨拙的、甚至不愿被对方察觉的体恤。
这半块馍,无法饱腹,却像寒夜里一簇微弱的火苗,不足以温暖身体,却瞬间照亮了心底某个被严寒冻结的角落,让她知道,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并非全然冰冷。她慢慢地、珍惜地咀嚼着,混合着无声滑落的泪水,将这苦涩与微温一同咽下,化作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一丝隐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