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一把钝刀,并不一下子夺人性命,而是日复一日、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人之所以为人的根基——尊严与希望。
最初,饥饿只是肚腹里一团灼烧的火,让人坐立不安,心思浮躁。吴家人还会努力维持着表面的体统,吃饭时尽量不发出狼吞虎咽的声音,尽管碗里早已清可见底。婆婆吴李氏依旧试图用严厉的目光维持秩序,训诫孩子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尽管他们因虚弱而眼皮都难以抬起。
但很快,当那团火燎原到四肢百骸,烧穿了理智的薄纱时,体面便成了最先被丢弃的累赘。
吴永贵和父兄们在外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时,早已顾不得什么男人尊严。他们会为了一小片尚未被剥光的榆树皮,与同村人发生龃龉,眼神里不再是乡邻的和气,而是野兽护食般的凶狠。回到家里,他们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对妻儿的状况近乎麻木,昔日在家庭中的责任与担当,似乎也被饥饿抽空了。
大嫂周氏看管自己那两个孩子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紧张,像母鸡护着小鸡,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惕。她会偷偷藏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食物碎屑,只塞给自己的儿女,看向秀芝和永贵弟弟妹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亲情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开始显露出脆弱的裂痕。
而对于陈秀芝而言,尊严的丧失更为具体,更为细腻。
她曾是一个连袖子挽多高都要被婆婆训诫的媳妇,如今,她却可以面不改色地在尘土里挖掘,与野狗争夺半块发霉的、不知来源的干粮。她的手,那双曾以灵巧为傲的手,如今会毫不犹豫地抓起沾满泥土的野菜根茎,会伸向流淌着黏稠汁液的腐烂树皮。
她不再在意衣冠是否整洁,因为节省体力比什么都重要。她也不再惧怕婆婆审视的目光,因为那目光如今更多是落在她能否找到更多食物上,而非她的仪容举止。她甚至习惯了那种因极度饥饿而导致的、不受控制的虚弱颤抖,习惯了走路时眼前阵阵发黑,需要扶着墙壁才能站稳的狼狈。
更可怕的是希望的磨蚀。
起初,人们还盼着下雨,盼着老天爷开眼。后来,只盼着明日能找到更多一点的野菜。再后来,连这点盼头也淡了,田野早已被无数双饥饿的手翻捡了无数遍,如同被蝗虫啃噬过的庄稼地,只剩下绝望的荒芜。
秀芝看着空荡荡的粮缸,看着孩子们日益凸起的眼睛和蜡黄的皮肤,看着丈夫和公公眼中日益浓厚的阴霾,她心里那点关于未来的微光,也一点点熄灭了。她不再去想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不再去想自己是否还能拿起绣花针,甚至不再去回忆那个夭折的孩子带来的具体痛楚——所有的情感和思绪,都被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念头所取代:找吃的,活下去。
饥饿磨去了一切多余的、属于人的精致外壳,露出了最赤裸的生存本能。它让谦让变成愚蠢,让礼法规矩变成笑谈,让亲情爱情在胃囊的抽搐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它像一场漫天黄沙,掩埋了绿洲,也掩埋了所有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与期待,只留下一片了无生趣的、灰蒙蒙的荒原,以及在这荒原上,为了延续一口呼吸而机械蠕动的躯壳。希望,成了比粮食更稀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