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兵骂骂咧咧的脚步声和污言秽语终于消失在干涸的河床尽头,周遭只剩下风穿过砾石的呜咽,以及秀芝自己粗重、颤抖的喘息。她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后背和肩膀被枪托撞击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疼痛,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她确认怀中包袱是否安好的急切。
她艰难地、一点点松开那几乎僵硬的手指,借着昏暗的天光,低头查看。
粗布包袱皮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边缘毛糙,沾着泥土和她方才挣扎时蹭上的血迹。她的心猛地一缩,颤抖着手,探进那道裂缝,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硬质的封面——那是她用旧蓝布精心裱糊过的,原本是为了保护里面的绣样。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
那本绣谱,安然地躺在她掌心。封面上沾染了污渍,边角有些磨损,但整体完好。它比一本真正的书要厚实、沉重,因为它里面夹着的,不仅是纸页,更是她压缩了的、沉默的半生。
她倚靠着冰冷的巨石,用依旧发颤的手指,轻轻翻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早年绣的花样。工整的梅花,花瓣层层叠叠,针脚细密均匀,那是她在母亲苛责下,最初学会的规矩。旁边还附着一只小小的、试图挣脱的蝴蝶翅膀,线条略显生涩,是她偷偷观察窗外后,冒险留下的不规矩。
再往后翻,是婚嫁前夜,她为自己嫁衣绣的鸳鸯戏水。那鸳鸯的眼睛,她用了一种极深的丝线,在烛光下看去,黑沉沉的,没有多少喜庆,反而像两滴凝固的泪。还有为弟弟新衣绣的如意纹,为丈夫鞋垫绣的平安符……一针一线,都记录着她作为女儿、姐姐、妻子的身份与职责。
更多的是那些未完成的,或者只存在于构想中的绣样。几笔勾勒的远山,一片未曾染色的流云,一只形态奇特、不知名的鸟儿……这些都是她在深夜油灯下,心力交瘁之后,为自己开辟的自留地,是她被现实挤压得变形的梦想和无处安放的思绪,唯一安全的寄托。
指尖抚过那些或完成或未完成的图样,抚过那些已经微微褪色的丝线痕迹,炮火的轰鸣、溃兵的狰狞、饥饿的折磨、失去亲人的恐惧……似乎都暂时退远了。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逃难路上仓皇无助、任人欺凌的流民,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被规矩束缚却能在方寸绣布上构建自己世界的房间里。
这本绣谱,是她无声的日记,是她被剥夺了声音后,用针尖刺下的、只有自己能懂的密语。它证明她不仅仅是一个会做饭、会生育、会劳作的工具,她曾经有过细腻的感知,有过隐秘的渴望,有过在绝境中依然不曾完全泯灭的、对美的追求。
失去食物,她会饿死;失去这绣谱,她感觉那个内在的自己就会彻底消散,她就真的成了一具只有求生本能的空壳。
她将绣谱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包袱里的窝头被抢走了,银簪早已换掉,家人失散,前途未卜。她几乎一无所有,但幸好,她守住了这个。这本未完成的绣谱,是她在这离乱世道中,为自己保存的、最后一块不容玷污的灵魂净土。它提醒着她,无论多么艰难,她依然是陈秀芝,不仅仅是吴永贵的妻子,不仅仅是吴家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