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的炮火声最终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同样响彻天地、却更加陌生的喧嚣。村子里来了新的工作队,他们穿着朴素的灰布制服,说话带着外乡口音,嗓门洪亮,眼睛里闪烁着吴永贵从未见过的、灼热的光芒。
他们召集村民开会,在昔日宗祠的废墟旁平整出来的空地上,挂起了红色的布幔,上面写着硕大的白字。吴永贵被秀芝拉着,挤在人群中,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新词:翻身、解放、阶级斗争、地主劣绅……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他懵懂的心上。
他的世界,原本是简单而具体的。天亮了下地,天黑了睡觉。春种秋收,向地主交租,剩下的勉强糊口。日子苦,但规矩是清楚的,天是地主,地是东家,他是匍匐在土地上的佃户,像他的父亲、祖父一样。他习惯了低头,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用汗水换取最微薄的生存。
可现在,一切都颠倒了。
工作队的人说,土地不是地主的,是人民的。说他们这些佃户不是牛马,是国家的主人。他们拿着厚厚的册子,重新丈量土地,将一块块田埂插上新的木牌,上面写着陌生的名字——不再是某个地主老爷,而是像吴永贵这样的,他认识了半辈子却从未想过会写在田契上的名字。
吴永贵分到了几亩靠近河滩的旱地。当他握着那张盖着红印章的、轻飘飘的纸片时,手是抖的。心里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虚空和恐慌。这地,以后真就是他的了?不用再交租子了?他不敢相信,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变成了流动的沙。
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那些开会、学习、诉苦。他嘴笨,不会说话,更不懂得如何在人前诉苦。他看到平日里和他一样沉默寡言的邻居,在工作队同志的鼓励下,跳上台子,声泪俱下地控诉地主往日的剥削。那些话语,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积压多年的怨毒与仇恨。会场的气氛时而激昂,时而悲愤,吴永贵置身其中,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记得东家是苛刻,收租时秤杆子压得低,荒年也不肯减租。但他也记得,父亲病重时,东家曾借过两斗米,虽然后来利滚利还了很久……这些复杂的、纠缠的过往,被简单粗暴地划分为剥削与被剥削,让他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茫然。
他回到家里,对着那张崭新的土地证发呆,对着空荡荡的、只剩下他和秀芝的屋子发呆。新时代的浪潮汹涌而来,要冲刷掉一切旧的痕迹。他这条在旧河道里行驶了半辈子的破船,被猛地抛入了这片陌生的、波涛汹涌的大海,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划桨的力气。他感到的不是解放的轻松,而是一种被连根拔起后,无所依凭的、深深的恐惧与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