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贵终究没能熬过那个湿冷的春天。在一个天色阴霾的清晨,他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葬礼简陋得近乎潦草。一口薄棺,几张粗糙的黄纸,几个被请来帮忙抬棺的、面色麻木的同村汉子。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过多的吊唁者。那些曾经在流言中窃窃私语的人,此刻也只是远远站着,投来混杂着同情、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验证了预言般复杂难言的目光。
秀芝穿着一身匆忙缝制的、粗麻布的孝服,跪在棺木前。她低着头,长长的胸布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身体按照礼数要求,微微颤抖着,仿佛不胜悲恸。
眼泪,确实从她干涩的眼眶里流了下来,无声地,一行又一行,浸湿了膝前的泥土。
但这眼泪,究竟为谁而流?
是为棺木中那个已然冰冷的、名为丈夫的男人吗?或许是的。她为他生命的早逝而流泪,为他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最后时光而流泪。他们之间没有深刻的爱情,甚至没有透彻的了解,但五年多的婚姻,饥荒逃难中的相互依存(尽管微弱),病榻前三个月的艰辛侍奉,终究在这世上留下了一道连接的痕迹。他的死,意味着这道痕迹被彻底斩断,留下她一人,面对更加茫然未卜的前路。
也是为她自己而流。流泪于这命运的无常与残酷——刚刚触到一丝新生活的边缘,便被更深的绝望拖回谷底。流泪于这三个多月来身心俱疲的煎熬,每一个不眠之夜,每一次清理污秽,每一口强喂下去的汤药,此刻都化作了咸涩的液体,奔涌而出。流泪于那克夫的恶名如同烙印,从此将伴随她一生,让她在这世间更难立足。
更是为这无尽的、循环的苦难而流。她想起了夭折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她只能无声痛哭;想起了饥荒中死去的公婆,那时泪水混合着树皮的苦涩;想起了战火中失散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的兄嫂……死亡与别离,如同永不散去的阴云,笼罩着她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如今,这阴云之下,又添了一座新坟。
她的哭声是压抑的,低低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符合一个合格寡妇应有的悲切,却又带着一种不愿被旁人完全窥见内心真实的倔强。她没有嚎啕,没有呼天抢地,只是任由眼泪安静地流淌,仿佛在借此冲刷那积压了太久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委屈。
旁人看着,或许会以为这眼泪全然是为了逝去的丈夫。只有秀芝自己知道,这泪水里混杂了太多东西——有对逝者淡淡的哀悯,有对自身命运的悲愤,有对过往所有苦难的祭奠,更有对未来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新堆起的坟茔前,纸钱的灰烬被冷风吹得打着旋,四散飘零。秀芷依旧跪在那里,眼泪已经流干,脸上只剩下一种被抽空后的麻木。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空洞。
她的眼泪,流给了死去的丈夫,流给了死去的希望,更流给了那个在一次次打击中,似乎永远也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