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冲突发生得毫无征兆,却又像是积怨已久的必然。王卫国在学堂外空地上,与几个大些的孩子因争夺一个破旧的皮球扭打起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与瘦弱身体不符的狠劲,竟一时不落下风。其中一个孩子恼羞成怒,指着他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那句最恶毒、也最真实的话:
王卫国!你没爹!你就是个没爹的野种!
声音尖锐,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穿了孩子所有伪装的坚强。王卫国挥舞的拳头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脸色刹那间惨白。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胜利的得意,有看热闹的兴奋,也有零星的不忍,但无一例外,都在无声地确认着那个事实。
他没有哭,也没有再还手。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收回拳头,转过身,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僵硬地往家走。背影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小草。
秀芝正在灶前准备晚饭,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进来,心里咯噔一下。她张了张嘴,想问,却见儿子径直走到屋角那堆干草铺就的地铺旁,面朝里,一声不吭地躺了下去,将瘦小的脊背留给了她。
晚饭他没有吃。无论秀芝怎么低声唤他,他都一动不动。
夜深了,劳累一天的秀芝吹熄了油灯,在儿子身边躺下。破屋陷入沉沉的黑暗和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就在秀芝以为儿子已经睡着时,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那哭声起初是闷在胸腔里的,带着剧烈的抽气声,仿佛怕被听见。渐渐地,委屈和悲伤冲破了抑制的堤坝,变成了低低的、破碎的哽咽。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控制不住地颤抖,连带着身下的干草也发出窸窣的响声。
秀芝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着。那每一声压抑的哭泣,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她知道那哭声是为了什么,没爹的野种——这五个字,她也曾在自己被称为克夫时,体会过类似的、被语言凌迟的痛楚。如今,这痛楚加倍地施加在了她年幼的儿子身上。
她没有像寻常母亲那样,立刻将他搂进怀里温言安慰。她甚至没有转身。她知道,儿子此刻的哭泣,不仅仅是委屈,更是一种不愿被她看见的、属于男性(哪怕他还只是个男孩)的屈辱。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舔舐那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在无边的黑暗里,将自己的身体靠得离他更近了一些,近到能感受到他身体因哭泣而传来的细微震动,近到能让他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的沉默,在此刻,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的理解和陪伴。她无法替他抹平这出身带来的原罪,也无法用言语驱散这世间的恶意。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的痛,我在这里,和你一起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那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疲惫的、不平稳的呼吸。秀芝依然睁着眼,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感觉那黑暗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儿子的泪水,仿佛浸透了她早已干涸的眼眶,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她攥紧了身边冰冷的草梗,将那无声的呐喊,死死地摁回了心底最深处。这一夜,母亲的沉默与儿子的哭泣,在黑暗中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兜住了这破碎生活中,又一场无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