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儿子的哭泣,像冰冷的钉子,钉进了秀芝早已遍布疮痍的心。次日清晨,她照常起身,生火,做饭,脸上是惯常的麻木。但当她看着儿子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稀薄的粥水,红肿的眼睛低垂着,不敢与她对视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心痛与愤怒的火焰,在她死寂的胸腔里猛地窜起。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对儿子低声道:在家待着。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王卫国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母亲。
秀芝没有再多说,她转身,径直走出了那间破败的屋子。她的脚步不再是平日那种疲惫的、贴着地面的挪动,而是带着一种异常的、笔直的力度,朝着村东头那户昨天辱骂了卫国的人家走去。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觉心跳得又快又重,撞击着耳膜。路上遇到早起劳作的乡邻,看到她这副样子,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她视而不见,只是紧紧抿着嘴唇,那双常年低垂的眼睛里,此刻燃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
她停在那户人家的篱笆门外。院子里,那家的男人正在修理农具,女人在喂鸡,昨天那个骂人的半大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秀芝没有敲门,直接推开那扇虚掩的柴扉,走了进去。
她的出现,让院子里的一家人都愣住了。男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女人直起腰,手里的鸡食盆微微倾斜。
永贵家的,你……女人先开了口,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惑。
秀芝没有理会她,她的目光直接落在那个男人身上,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空气:
卫国他爹,是死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
他没做过恶,是病死的。卫国是我儿子,他不是野种。
院子里一片死寂。喂鸡的女人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蹲在地上的孩子似乎感到了害怕,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那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被恼怒取代。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语气生硬:小孩子家打架,口无遮拦,你一个大人,还当真找上门来?像什么话!
小孩子口无遮拦,秀芝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颤抖,话是跟大人学的!
她向前逼近一步,枯瘦的身体挺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那男人:我儿子有娘教!我教他不能欺软怕硬,不能往人心口上捅刀子!你们呢?你们教孩子什么?叫他仗着爹娘齐全,就作贱没爹的孩子吗?!
她的声音并不尖利,却像钝器敲打在沉闷的空气里。那男人被她问得一时语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女人见状,忙上来打圆场:哎呀,永贵家的,何必呢,孩子的话哪能当真,回头我说他……
秀芝猛地转过头,看向那女人,眼神里的火焰灼灼逼人:话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扎在心上的钉子,拔出来也有窟窿!
她不再看那对夫妻,目光扫过那个吓呆了的孩子,最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往后,谁再敢骂我儿子是野种,我拼了这条命,也不让他好过!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像来时一样,挺直着脊背,一步步走出了那个院子。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那影子仿佛不再是那个惯常低眉顺眼的寡妇,而是一个准备与整个世界厮杀的、孤独的母亲。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守护儿子那点可怜的尊严,主动打破沉默,去向不公和恶意发出微弱的抗争。尽管这抗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或许激不起太多涟漪,但对她而言,已是倾其所有。回到家中,看到儿子依旧坐在那里,眼神里却似乎多了点什么。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继续之前未做完的活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以及在她儿子的心里,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