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芝的离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这个本就沉闷的家,激起的涟漪缓慢扩散,而后又逐渐归于一种更深的、带着缺口的寂静。丧事的琐碎与悲恸过后,生活必须继续。开春后,土地解冻,万物看似复苏,但家家户户都感到了变革前夕那种无形的紧绷,新的政策风声像解冻的溪流,在村庄底下悄然涌动。
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后,阳光勉强穿透薄云,带着些许虚弱的暖意。李明珍决定彻底整理婆婆那间已经空置了数月的老屋。屋里还残留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草药、旧衣和岁月尘埃的气息,冷飕飕的,没有什么活气。
王卫国默不作声地在院子里修补农具,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春耕,眉头锁着,不知是为母亲的离去,还是为田地里未知的年景。五岁的王玲则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枯黄的草茎,看着父亲的动作,又时不时望望母亲在奶奶屋里忙碌的身影,大眼睛里是一片懵懂的、映照着周遭的沉寂。
李明珍是个利落人,她挽起袖子,先将炕上那床硬邦邦的旧被褥抱到院里晾晒,又将角落里堆放的、婆婆生前舍不得丢的瓶瓶罐罐清理出来。灰尘在光线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逝去的时光精灵。她打开那个厚重的、颜色暗沉的旧木箱,里面是些更陈年的物什,散发着浓重的樟木和衰老的气味。她一件件往外拿,多是些打着厚厚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衣物,触手僵硬,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
就在她清理到箱底,手指触碰到几件压得极实的旧棉袄时,指尖忽然遇到一个硬质的、方方正正的物件。它被深埋在衣物最底层,外面似乎还包裹着什么。李明珍有些疑惑,婆婆的遗物她大致清点过,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零碎用品,并无什么值钱东西,更别说这样特意藏起的。
她小心地将周围的衣物拨开,双手探下去,将那物件取了出来。是一个用洗得发白、但质地细软的旧棉布紧紧包裹着的东西,包裹得十分仔细,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分量不轻,摸上去硬中带韧。
她拿着布包,走到门口光亮些的地方,心里莫名有些惴惴。她回头看了一眼院里的丈夫,王卫国正专注地敲打着锄头,并没有注意她。她又低头看了看门槛上的女儿,王玲也正仰头看着她,清澈的目光落在那个陌生的布包上。
李明珍蹲下身,就着门槛,怀着一种近乎揭开秘密的郑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布包上的结。布包散开,露出了里面那本蓝布封面、厚重而古旧的册子。
封面的蓝色早已褪成一种灰败的靛青,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黄发脆的纸板,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不知名的污渍。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岁月留下的、沉默的沧桑。
这是……什么?
李明珍愣住了。她嫁过来时,婆婆早已不再动针线,至少,不再动这样郑重其事的、需要用到这种厚本子的针线。她只知道婆婆年轻时绣活极好,却从未见过这样一本东西。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过封面,粗糙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冰凉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气息。
她迟疑着,翻开了封面。
内页是泛黄的、厚实的纸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绣样。工整到近乎刻板的梅花,旁边伴着一只线条略显生涩、却姿态灵动的蝴蝶。丝线的颜色已然黯淡,失去了鲜活的光泽,但那细密匀称的针脚,那严谨的构图,依然透露出绣者当年所下的苦功和一丝残存的、试图突破规矩的灵动。
她往后翻。鸳鸯戏水,如意纹,平安符……都是些传统的吉祥图案,针脚扎实,看得出功底深厚。但让她感到有些异样的是,这些图案之间,夹杂着一些未完成的、或者更为抽象的图样——几笔勾勒的山峦线条,一片未曾填色的云朵轮廓,一只形态奇特、不知名的鸟儿翅膀……
这不像是一本纯粹为了实用或学习的普通绣样集。它更像……一本私密的笔记,用针和线写就的笔记。每一页,似乎都承载着某种情绪,某种未尽的思绪。那些未完成的部分,尤其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怅惘。
李明珍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有惊讶,她从未想过沉默寡言、仿佛一生都浸在苦水里的婆婆,竟然拥有过这样一方细腻的、甚至是带着些许梦幻的内心世界。有茫然,她不明白婆婆为何要将这样一本东西深藏箱底,又在临终前偷偷塞到她的被褥下。这无声的托付,意味着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门槛,落在女儿王玲身上。小女孩依旧安静地坐着,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影,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手中的旧册子,眸子里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闪动,带着一种天生的、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好奇与吸引。
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李明珍看着手中的绣谱,又看看安静的女儿,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更加汹涌。她仿佛触摸到了婆婆那漫长沉默的一生之下,一条隐秘的、未曾干涸的河流。而这本突然出现的绣谱,就像从那条河流中漂流而来的一只古老的船,如今,搁浅在了她的手上。
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是将其视为无用的旧物,随手放置?还是……她隐隐感觉到,这看似不起眼的本子,重若千钧。它连接着逝去的婆婆,或许,也隐约指向着未来,指向着她身边这个过于沉静的女儿。
她沉默着,将绣谱重新用那块软布仔细包好,没有放回木箱,而是拿着它,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步伐比往常要慢,要沉。王玲的目光追随着母亲的背影,直到那扇门轻轻合上,将她和那个神秘的蓝布包,一同关在了里面。院中,只剩下王卫国敲打农具的、单调而重复的声响,以及小女孩独自坐在门槛上,那无人能解的、小小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