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回来的李明珍,像被抽走了魂魄。县医院医生那句先天性、难治的诊断,像两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她心上,让她喘不过气。她抱着王玲,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只觉得脚下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长,四周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调。
最初的绝望过后,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暂时接管了她。她不再测试王玲的听力,也不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只是更细心地照顾女儿的起居,用更多的肢体动作和放慢的、清晰的口型,试图与那个寂静世界里的孩子沟通。她骗自己,也骗别人,说玲儿只是说话晚,性子静。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村里没有秘密。
王玲听不见声音的事情,像一阵风,悄无声息地就吹遍了村子的角落。人们看这对母女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最初的同情和好奇,很快掺杂了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第一次听到那个词,是在村口的井沿边。
那天,李明珍带着王玲去洗衣服。几个妇人正在那里一边捶打衣物,一边高声闲聊。看见她们过来,声音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去,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安静跟在母亲身后的王玲。
王玲对周遭的注视毫无所觉,她蹲在井台不远处,捡起一片落叶,专注地看着上面的脉络。
一个平日里就有些嘴碎、与李明珍家不算和睦的妇人,斜睨着王玲,嘴角撇了撇,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李明珍听得清清楚楚:
啧,长得倒是挺齐整,可惜了……原来是个小哑巴。
哑巴。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锥,带着嗤嗤的声响,猛地扎进了李明珍的耳朵,瞬间烫穿了她的耳膜,直抵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正在搓洗衣物的手死死攥住了湿冷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和手里的肥皂沫一样惨白。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那个说话的妇人。她想冲上去,想撕烂那张嘴,想像保护幼崽的母狼一样咆哮,告诉所有人她的玲儿不是哑巴!她只是听不见!她只是……
可是,当她看到那妇人脸上那混合着怜悯、猎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的神情,当她看到周围其他妇人躲闪又带着同样探究的目光时,那股汹涌的怒气,却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浇灭。
她又能说什么?辩解什么?说我女儿不是哑巴,只是聋子?这有什么区别吗?在这些人眼里,一个无法融入他们喧嚣世界、无法用语言回应的孩子,不是哑巴是什么?这个词,简单、粗暴,却精准地概括了她们对王玲的所有认知和定位。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两个字击中她的瞬间,被抽空了。
她缓缓地低下头,避开那些目光,重新用力地搓洗起衣服来。动作僵硬,近乎机械。只是那捶打衣物的棒槌,落下的力道一次比一次重,一声比一声闷,仿佛在捶打着她自己无处宣泄的悲愤与屈辱。
而事件的中心,王玲,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她依旧专注地玩着那片叶子,阳光照在她细软的头发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偶尔抬起头,看到母亲紧绷的侧脸和用力过度的动作,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点点不解,但很快,她又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哑巴这个词,像一颗有毒的种子,被随意地抛洒出来,却未能在她纯净而寂静的心田里,留下任何痕迹。她还不懂得这个词的重量,也不懂得它即将如何形塑她未来的人生。
李明珍胡乱将衣服洗完,几乎是逃离了井台。她拉起王玲的手,走得很快,很急,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王玲被母亲拽得踉踉跄跄,仰起小脸,看到母亲眼角似乎有未干的水光,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下。
回到家,关上门,李明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懵懂无知、正试图用小手去擦她脸颊的女儿,巨大的悲伤和恐慌再次将她淹没。
哑巴。
这个词,第一次被冠在了女儿身上。她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这个标签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跟随着王玲,影响她与人交往,影响她上学,影响她未来的一切。它比沉静更具体,比听力不好更恶毒,它直接指向了一种被社会排斥和定义的残缺。
她想起婆婆陈秀芝曾经背负的克夫之名,那同样是一个能将一个女人压垮的恶名。如今,她的女儿,这么小,竟然也要开始背负起一个沉重的、带着歧视的名字。
命运的恶意,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赤裸而残忍。它夺走了女儿聆听世界的能力,如今,又要通过他人的口,赋予她一个充满偏见和隔绝的身份。李明珍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与那个充满恶意的词语隔绝开来。然而,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说出,就再也无法收回。这道烙印,已经落下,伴随着无声的寂静,将成为王玲生命中,另一重更加难以挣脱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