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晃眼,晒得土墙发烫,知了的嘶鸣对于王玲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可视的寂静——她能看到树叶在声浪中微微颤动。村部那间昏暗的办公室里,弥漫着旧账簿的霉味、劣质墨水的臭气,以及老会计张建国身上常年不散的旱烟味。
张会计是村里的铁算盘,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了又缠的老花镜,此刻正对着桌上摊开的一摞账册唉声叹气。村里要核算上一季的工分和粮食分配,账目繁杂,他扒拉了半天算盘,总觉得哪里对不上,差额不大,却像一根鱼刺,哽在喉咙里,让他心烦意乱。
王玲是跟着父亲王卫国来交自家记的工分条的。她安静地站在父亲身后,像一道浅灰色的影子。目光却越过父亲的肩头,落在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上。那些数字在她眼里,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有形状、有重量的东西。它们会自行排列、组合,如同溪水中游动的鱼群,自然而然地汇聚成清晰的阵列。
王卫国递上纸条,憨厚地笑了笑,摸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准备点上,算是等待时的消遣。张会计随意地接过纸条,正要往总账上誊抄,视线却无意中瞥见了王玲。
那女孩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算盘旁边一张演算草纸,上面是他刚刚反复核算却不得要领的一串数字。她的眼神不是茫然,不是好奇,而是一种……一种专注的扫描,仿佛那些数字正在她清澈的瞳孔里重新演算。
张会计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张草纸,又拿起一支笔,递到王玲面前,指了指那串数字,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一个困惑的表情。他并不指望什么,只是一种近乎玩笑的试探。
王卫国见状,刚划着的火柴嗤一声熄灭了,他有些窘迫,想去拉女儿:张会计,您别逗她,她个哑巴丫头,懂个啥……
但王玲没有动。她看了看张会计,又看了看那串数字,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不是去接笔,而是在那张草纸上,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其中一个数字——7。
张会计一愣。
王玲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像山涧的泉水。她伸出两根手指,然后指向另一个数字。不是2,张会计瞬间明白,她是说,这里应该是21,他抄写时漏掉了1,看成了2。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知了无形的喧嚣。
张会计的手有些抖,他猛地抓过算盘,噼里啪啦重新打了一遍。将那个2改成21后,之前所有滞涩、矛盾的地方,瞬间贯通了!账目,平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眼睛里是见了鬼似的惊骇。他死死盯着王玲,嘴唇哆嗦着:你……你……他,你了半天,却问不出你怎么知道的,因为答案显而易见,这哑女,是用心算出来的!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在他这个扒拉了几十年算盘的老会计都头疼的烂账里,一眼看出了关窍!
王玲被他剧烈的反应吓得往后缩了缩,躲到了父亲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王卫国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张会计突然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指着自己的女儿你你你地说不出话。他心头一紧,以为是女儿不懂事,惹恼了这位村里有头有脸的文化人。他赶紧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手足无措地想要道歉:张会计,孩子小,不懂事,您千万别……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张会计已经绕过桌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老会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老王!老王!你这闺女……你这闺女是个天才啊!神了!真他娘的神了!
王卫国懵了。天才?这个词离他那个沉默寡言、被人在背后叫作哑巴的女儿太遥远了。他看着张会计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又回头看看躲在自己身后、一脸无辜茫然的王玲,脑子里一团乱麻。
张会计还在语无伦次:就这么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这算了半天的账,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心算!这是心算啊!比算盘还快!
王卫国听不懂什么心算,他只听懂了一件事:他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儿,好像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一件让村里最有学问的张会计都震惊不已的事。
他下意识地又想抽烟缓解这巨大的、莫名的冲击。他把烟杆重新塞回嘴里,想去掏火柴,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他划了一根火柴,橙红色的火苗在昏暗的办公室里跳跃,凑向烟锅。
就在这时,张会计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再次感叹:老王,你养了个好闺女啊!
这一拍,王卫国手一抖,那截长长的、烧得灰白的烟灰,没能如愿落入烟锅,而是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解放鞋鞋面上,碎成了一小撮灰烬。
他怔怔地看着鞋面上的烟灰,忘记了吸吮,忘记了点火。火柴烧到了尽头,灼痛了他的手指,他才嘶地一声回过神来,慌忙甩掉火柴梗。
办公室里,张会计还在兴奋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而王卫国,这个沉默的农民,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震惊、困惑、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名为希望的光芒的眼神,重新审视着自己身后的女儿。
王玲依旧安静地站着,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对父亲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似乎毫无所觉。她只是看着窗外,阳光穿过尘埃,形成一道光柱,里面有无数的微尘在飞舞、旋转。在她寂静的世界里,那些数字早已归位,如同溪底的卵石,各安其位,秩序井然。
而父亲的烟灰,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脚,标记着一个平凡午后,一种既定认知的悄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