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四季流转,王玲与泥土的对话从未停歇。制作瓦片,对她而言,早已超越了谋生技能或证明价值的范畴,它逐渐内化为一种修行,一种她认知世界、安顿自身的道。
这道,藏在每一次用力的分寸里。和泥时,水多一分则烂,少一分则散。捶打时,力重一分则死,力轻一分则疏。她手下感知的,不再是简单的泥团,而是力、水、土三者之间微妙的平衡。这让她领悟到,世间万物,皆有度。过度与不及,皆非正途。这分寸感,与她心算时对数字精确的把握,与她刺绣时对色彩浓淡的控制,本质上如出一辙,都是对恰到好处的极致追求。
这道,显现在从无形到有形的塑造过程中。一团混沌的泥巴,在她手中,经由拍、压、刮、抹,最终成为一片弧线优美、棱角分明的瓦。这不仅仅是物理形态的改变,更是秩序对混沌的胜利,是意志对材料的灌注。她看到,生命本身,或许也是一个类似的过程,从蒙昧无序中被塑造,被赋予形态与意义。她虽无法言语,却能用双手参与这伟大的创造,将无形的意念,转化为有形的存在。
这道,体现在对失败与瑕疵的坦然接纳中。并非每一片瓦都能成功。有时干燥过快而开裂,有时脱模不慎而残缺。她曾为此懊恼,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失败的瓦片,分析原因,然后将其捣碎,重新归于泥土。泥土从不抱怨,它宽容一切失败,永远给予重新开始的机会。这让她懂得,毁灭亦是创造的一部分,瑕疵是完美的另一种表达。真正的完美,或许不在于毫无缺陷,而在于那种贯穿始终的、坚韧的生命力。
这道,最终升华于瓦片被赋予的使命里。当她铺设瓦片,看着它们一片压着一片,紧密相依,共同构成一个能遮蔽风雨的整体时,她感受到一种超越个体的、联结的力量。一片瓦是渺小的,易碎的,但万千瓦片组合起来,便能撑起一个家,庇护一方生灵。这让她联想到村庄,联想到人与人之间那种看不见的、相互依存的关系。她虽置身于人际的喧嚣之外,却通过这手中的瓦,以一种最质朴的方式,参与并支撑着这个共同体的运转。
她的世界是无声的,但她的心,却在这与泥土的厮磨中,听见了最宏大也最细微的声响。她听见了重力让泥土紧实的沉吟,听见了水分蒸发时生命的细语,听见了阳光烘烤下物质转化的轰鸣,更听见了千万片瓦在屋顶上共同吟唱的、关于庇护与承载的古老歌谣。
手中泥,心中刀。
这道,不立文字,不言不语。它存在于她指尖与泥土接触的每一次冰凉与温热中,存在于她举起石锤的每一次决心与力量中,存在于她凝视成瓦的每一次平静与满足中。
它让她明白,即使被剥夺了生音,她依然可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她可以通过这最卑微的泥土,去触碰那最崇高的秩序与法则。她的生命,或许就像她手中的这片瓦,生于泥土,历经捶打、塑形、炙烤,最终归于屋顶,沉默地履行着它的使命——承载风雨,遮蔽烈日,在寂静中,散发出经久不衰的、坚实而温暖的光芒。
她坐在院子里,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身边是码放整齐的瓦片。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与那些瓦片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她抬起那双布满茧子与伤痕的手,静静地看着。
这双手,无法言说,却已道尽千言万语。
这心中之道,无声,却已响彻了她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