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坳的深秋,风里已带了凛冽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天气,更来自村东头赵家院子里那几乎要凝结成冰的气氛。
赵家老大和老二分家,这本是寻常事,却因父母留下的几间旧屋、几亩薄田和一些压箱底的银元首饰,闹得不可开交。两个儿子还算克制,两个妯娌却已吵得如同乌眼鸡,连带着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都翻了出来,什么老大结婚时多花了多少钱,老二家孩子小时候多吃了奶奶几口奶……鸡毛蒜皮,都成了谈判桌上寸土不让的筹码。
村长和族老调解了两次,都被那纷繁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和妯娌间夹枪带棒的话语搅得头晕脑胀。账目本身并不算庞大,但附着在每一分钱、每一寸地上的人情债、付出论、吃亏说,让简单的数字分割变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终,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去找王老蔫家那哑女吧,她手底下有杆公平秤。
病急乱投医。赵家老大和老二,带着一脸不情愿的媳妇,以及那一堆皱巴巴的契据、模糊的礼单记录、还有双方各自罗列的付出清单,找到了王玲。
他们将她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试图说明情况,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手势一个比一个激动。王玲沉默地坐在那里,像暴风眼中唯一平静的点。她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抱怨和指控,但她看得懂递到眼前的数字——房屋的估价、田亩的尺寸、银元的数目,以及那些被量化了的付出:老大声称当年为翻修屋顶垫付了xx钱,老二媳妇坚持婆婆生病时她贴身伺候了xx天(折算成误工费)……
这些数字,冰冷而僵硬,却被赋予了滚烫的情感色彩和道德重量。
王玲开始了她的工作。她先将双方都无异议的资产列出,计算出总值。然后,开始处理那些争议部分。她试图只相信有白纸黑字或第三方(如当年工匠)可作证的数字支出,对于纯粹口述的、无法量化的付出,她无法处理,只能搁置。
在她精准的心算下,数字被不断拆分、组合。她依据双方提供的、可被验证的数据,力求在物质层面达到一种极致的公平。比如,房屋按市价估值平分,田地按肥瘠等级折算后均分,有记录的垫付款项予以扣除……
过程是沉默而高效的。不过半个时辰,她在一张干净的纸上,列出了最终的分家方案:兄弟二人各自分得的房屋面积、田产位置与大小、现金数额,都清晰列明,并附带了简图。
赵家老大拿起那张纸,仔细看着,眉头紧锁。老二也凑过来,脸色阴沉。两个妯娌更是伸长了脖子。
这……这不对吧?老大媳妇先开了口,声音尖利,我们家当年为翻修房子,出的可不光是钱,他爹还出了多少力气?这怎么算?还有,婆婆那对银镯子,当初可是说过要留给长孙的!
就是!老二媳妇立刻接口,力气活儿谁没干?再说伺候老人,那是钱能衡量的吗?我那些工夫,难道就白费了?按玲丫头这么分,我们可是亏大了!
王玲写下的,是基于可量化数据的、物质上的公平。但在赵家人,尤其是两个妯娌看来,这方案冰冷无情,完全无视了她们多年来付出的、无法用数字衡量的情感劳动、体力透支和隐忍牺牲。
兄弟二人看着纸上那看似公平的数字,又看看自己妻子激动的脸,再想想自己心里那本总觉得对方占了自己便宜的旧账,也都觉得这方案差了点什么。那点什么,就是人情、是感觉、是多年积怨发酵出的那一口咽不下的气。
王玲看着他们脸上不满的神情,听着(看着)那愈发激烈的指责和抱怨,她明白了。她算清了所有的数字,却算不清数字背后纠缠的人情;她给出了物质上最公允的划分,却无法分割那早已盘根错节的情感纠葛和历史积怨。
这杆公平秤,能称量金银田产,却称不出人心的轻重,量不尽感情的厚薄。
最终,赵家人拿着那张写满公平的纸,带着更大的怨气离开了。分家之事,再次陷入僵局。王玲的那份方案,成了他们新一轮争吵的依据和靶子——你看!连哑巴玲都算出来我们该多得!屁!她懂什么?她只知道死数字!
王玲独自坐在那里,面前还摊着那些写满争执印记的纸张。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数字是清晰的,逻辑是严密的,但当它们被投入人心的复杂泥潭时,所有的清晰和严密,都显得那么苍白,甚至……可笑。
她能解开最复杂的数学谜题,却解不开这最寻常的兄弟妯娌账。因为这账本,一大半是用无法计算的人情世故书写的。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不知所踪。如同她此刻的心情,那份由数字构建起来的、坚不可摧的内心秩序,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却不容忽视的裂纹。她算得清天下账,唯独算不清这本人心账。这大概,是她永远无法掌握的,最艰深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