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所在的李家庄,与王家坳隔着一道山梁,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当王卫国和李明珍带着一种近乎上刑场的沉重心情,踏进李家那气派的青砖院墙时,这种对比变得无比鲜明。
院子宽敞,地面用青石板铺就,扫得干干净净。正面是五间崭新的青砖大瓦房,窗明几净,屋顶上盖的正是王玲亲手烧制的那种规整瓦片。
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的光泽。东边是厢房和厨房,西边甚至还有一个不大的牲口棚,里面拴着一头膘肥体壮的黄牛。这一切,都无声地昭示着李家的殷实。
李家的当家人李老倌,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话不多,眼神里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打量。
他客气地将王卫国夫妇让进堂屋,桌上早已摆好了茶水点心。他的客气是居高临下的,带着一种审视未来亲家,尤其是审视那件特殊商品的优越感。
而这次相亲的真正主角,李家的儿子李志刚,则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他身材高大,手脚粗壮,是干农活的好把式。
但正如媒婆所说,他极其木讷,甚至可以说是迟钝。从王家人进门,他就没怎么抬起过头,偶尔抬眼,目光也是飞快地扫过,旋即垂下,像是害怕与人对视。
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透露出内心的紧张和某种程度的……空洞。吴媒婆口中的老实,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缺乏生气和主见的沉闷。
真正掌控局面的,是李志刚的母亲,李家的当家主妇。这是一个面容严肃、身形利落的中年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像两把锥子。
她的热情都浮在表面,话语周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王玲身上。
这就是玲丫头吧?快过来让婶子瞧瞧!她笑着,声音洪亮,伸手将王玲拉到身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细细扫描。
她拉起王玲的手,摩挲着那因长期劳作而粗糙、却又因刺绣而保持灵巧的手指,嘴里啧啧称赞:瞧瞧这双手,一看就是巧手!听说绣活做得极好?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是在确认货物的品质。
她又仔细端详王玲的脸庞,评论道:模样也周正,是个有福气的。然后,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她最关心的部分——那手绣活的具体产出能力。
玲丫头平时一幅帕子要绣多久啊?
给镇上绣庄绣的那幅喜上梅梢,收了多少钱?
往后要是常做,一个月大概能出几件大点的绣品?
她的问题具体、实际,充满了功利性。她不像是在相看一个未来的儿媳,更像是在评估一项即将到手的、能持续产生收益的资产的性能和回报率。
王玲被她拉着,浑身僵硬。那审视的目光,那充满算计的问话(虽然她听不见具体内容,但那探究的表情和姿态让她不适),都让她感到自己像集市上待售的牲口,正在被买家检查牙口和皮毛。
李明珍在一旁,脸上堆着勉强的、卑微的笑容,一一替女儿回答着,努力证明着女儿的价值。王卫国则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浓重的烟雾几乎要从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李母对王玲的聋哑,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或者说,这在她看来,或许反而成了一个优点——一个无法顶嘴、不会搬弄是非、能更专注于创造价值的儿媳。
她更关注的,是王玲是否健康,是否能干活,以及那手绣活能否如预期般带来稳定的收入。
这场相亲,没有年轻人之间的羞涩与悸动,只有一方赤裸裸的评估和另一方屈辱的展示。李家的条件,如同他们那坚固的青砖瓦房一样,实实在在,冰冷而坚硬。
它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物理空间,和一个看似稳妥的未来,但代价是,王玲作为人的情感与精神需求,被完全忽略和物化。
她未来的命运,似乎就要被框定在这座规整、殷实,却也缺乏温度的院落里,与一个沉默木讷的丈夫,和一个精明算计的婆婆,共同生活。
而那手曾带给她无限慰藉与自由的绣艺,也将彻底沦为维系这个稳妥未来的、纯粹的生产工具。
色彩的起义,似乎即将在这座青砖院落里,被彻底招安,失去它最后一丝灵魂的光芒。